媽媽的手指修長而穩定,輕輕翻開了第二張紙。
那是一張銀行轉賬記錄的復印件。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2015年3月13,賬戶戶名沈慧蘭,向賬戶戶名江浩,轉賬金額150000元。
備注欄裏,“購房款”三個字像是烙鐵,燙得人眼睛生疼。
舅舅的額頭上開始沁出細密的汗珠,他喉結滾動,聲音裏再也沒有了剛才的得意。
“姐,你這是什麼意思?那是你自願給我的,你現在翻舊賬?”
他的聲音虛弱,透着色厲內荏的恐慌。
媽媽不緊不慢地開口,語調平穩得像是在念一份工作報告。
“自願?小浩,你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麼說的嗎?”
她又從那個神奇的文件袋裏,拿出了一支小巧的黑色錄音筆。
她按下播放鍵。
一陣輕微的電流聲後,舅舅那諂媚又急切的聲音清晰地響徹整個包廂。
“姐,你就借我15萬,我一定還你,房子升值了我第一個想着你,咱們是親姐弟,我能騙你嗎?”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耳光,狠狠扇在舅舅慘白的臉上。
外婆猛地一拍桌子,那雙渾濁的眼睛裏射出惡毒的光。
“慧蘭,你居然錄音?你這是防着自己的親弟弟?你還有沒有良心?”
我看見媽媽的手在桌下微微顫抖了一下,但她的聲音依然平靜得可怕。
“媽,就是因爲是親弟弟,我才要留證據。”
媽媽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進這個畸形家庭的心髒。
“您從小就說,我吃家裏的用家裏的,長大了就該報恩。行,我認了。”
她的目光掃過外婆,掃過舅舅,掃過在場每一個親戚的臉。
“但報恩,不是無底洞。”
我的記憶瞬間被拉回到八年前。
那個爲了湊齊這15萬,在服裝廠連續加了三個月夜班的媽媽。
那個周末還要去小作坊幫人做零活,一雙手數九寒天裏生滿凍瘡,裂開一道道流着血的口子,也舍不得停下的媽媽。
舅媽周麗尖叫着跳了起來,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大姑姐,你這是要跟我們斷絕關系嗎?那15萬早就花了,房子是我們夫妻倆還的貸款,憑什麼說是你的錢?”
媽媽沒有理會她的叫囂,繼續翻開了第三張紙。
那是一份房產證的復印件,房主一欄清晰地寫着江浩、周麗兩個人的名字。
然後,她拿出了第四張紙。
“這是我委托律師寫的債權聲明,並且做了公證。按照法律,我給你的那15萬是借款,不是贈與。”
表弟江昊天在一旁不耐煩地嘟囔着。
“不就是點錢嗎?姑姑那麼小氣,以後誰還敢跟你來往。”
我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要沖過去撕爛他那張不懂事的嘴。
爸爸寬厚的手掌按住了我的肩膀,他朝我搖搖頭,眼神示意我去看媽媽。
媽媽完全沒有理會表弟的屁話,她繼續從文件袋裏拿出第五張紙。
“從2015年到現在,整整八年時間。按照當時民間借貸的平均利率計算,本金加利息,已經超過20萬。”
“今天這頓飯六千八,我可以買單。”
媽媽的聲音不大,卻讓舅舅的臉色愈發難看,冷汗順着他的鬢角滑落。
“但這筆錢,要從這20萬裏扣。”
她一字一頓地宣布。
“你還欠我,十九萬三千二百。”
外婆終於繃不住了,她開始捶頓足地哭嚎。
“我們江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個白眼狼!你弟弟買房是成家立業,你幫他是應該的!現在你居然要他還錢?你讓外人怎麼看我們江家?”
一直沉默的爸爸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他的聲音低沉而憤怒。
“媽,當年我們家買房的時候,你給過我們一分錢嗎?”
“慧蘭娘家陪嫁過來的三萬塊錢,您當時說家裏困難,讓她拿出來先給小浩交首付,說好了是借,結果呢?還了嗎?”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
我這才知道,原來本該屬於我媽媽的陪嫁錢,早就被外婆這個劊子手,拿去喂飽了她那個成年巨嬰兒子。
難怪我家的房子是貸款買的,爸媽省吃儉用了十幾年才還清。
舅舅突然像瘋了一樣站起來,伸手就要奪過媽媽手裏的文件。
“這些東西我不認!你這是僞造證據,我可以告你!”
媽媽迅速向後一退,爸爸高大的身影瞬間擋在了媽媽面前。
“小浩,這裏是餐廳,你想什麼?”
舅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最終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放下。
媽媽把所有文件 carefully 收回牛皮紙袋裏。
“我手裏有三份,一份在律師那裏,一份在我朋友那裏,你動我沒用。”
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
“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們,這些年你們從我這裏拿走的每一分錢,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包廂裏陷入了詭異的死寂。
只有外婆壓抑的抽泣聲和舅媽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氣中回蕩。
服務員恰在此時敲門進來,怯生生地問:“您好,請問需要上果盤嗎?”
沒有人應聲。
她尷尬地看了看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媽媽背起她那個陳舊的帆布包,拉起我的手。
“清月,我們走。”
“這頓飯,就算我請的,當給昊天的升學禮。”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舅舅慘白的臉上。
“剩下的十九萬,我會委托律師跟你們聯系。”
說完,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
她的背影,在我的記憶裏,從未如此堅定,也從未如此讓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