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在草稿紙上,留下一個顫抖的墨點。
汗水順着陳淵的鬢角滑落,滴在發黃的試卷上,暈開一小團模糊的印記。
完了。
他心裏只剩下這兩個字。
時間只剩最後二十分鍾,而壓軸的那道立體幾何題,他連輔助線都不知道該怎麼畫。
十二分。
這道題足足有十二分。
對於他這種成績在本科線邊緣徘徊的學生來說,這十二分,就是天堂和的距離。
監考老師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考場裏來回踱步,每一次靠近,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神經上。
放棄嗎?
陳淵死死咬着嘴唇,幾乎要嚐到血腥味。
他不甘心。
爲了這次高考,他已經熬了無數個夜晚,做過的卷子比自己還高。
可天賦這種東西,就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尤其是數學。
就在他絕望地準備放棄,轉而檢查前面的選擇題時,一陣尖銳的刺痛猛地貫穿了他的大腦!
嗡——
仿佛有無數鋼針扎了進來,眼前的一切瞬間扭曲、撕裂。
2008年的高考考場,窗外的蟬鳴,空氣中漂浮的粉筆灰……所有的一切都在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光怪陸離的碎片。
加班到凌晨三點的設計院,顯示器上密密麻麻的CAD線條,甲方經理輕蔑的嘲諷,還有……一輛失控的渣土車,以及那刺眼到極致的遠光燈。
“陳工,這個方案不行,一點靈氣都沒有!”
“爸,別再用那些老木料了,現在沒人要這種又貴又笨的家具了!”
“阿淵,我們分手吧,我不想跟着你一輩子還房貸。”
……
記憶的洪流席卷而來,一個名叫陳淵的、三十二歲、過勞死的建築設計師的靈魂,與這個十八歲的少年,在此刻,徹底重疊。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陳淵再次抬起頭時,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不再是少年的迷茫與絕望,而是成年人的疲憊、滄桑,以及一絲劫後餘生的茫然。
我……重生了?
他看着自己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的手,又看了看桌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2008年全國高考數學試卷。
一切,都真實得可怕。
他真的回到了十八歲,回到了這個決定他一生命運的考場。
前世,就是因爲這道題的失利,他與心儀的建築大學失之交臂,被調劑到一個不入流的專業,渾渾噩噩四年,最後靠着自學才勉強擠進設計院,當了一輩子畫圖狗,直到死在加班回家的路上。
而更讓他悔恨終生的,是高考之後,席卷全球的金融風暴,讓父親那個小小的紅木家具作坊,一夜之間訂單清零,資金鏈斷裂,最終破產倒閉。
父親一生心血付諸東流,從此一蹶不振。
一切悲劇的起點,似乎……就是現在。
陳淵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道立體幾何題上。
【在直柱ABC-A₁B₁C₁中,底面是等腰直角三角形,∠ACB=90°,AC=2a,CC₁=3a,D是A₁B₁的中點,求……】
枯燥的文字,配着一個簡單的二維視圖。
在前一秒的陳淵看來,這只是紙上的一堆線條。
可現在……
當他的目光與圖形接觸的瞬間,大腦裏仿佛有一個無形的建模軟件被瞬間激活。
嗡!
紙上的二維圖形,在他的腦海裏,瞬間“立”了起來!
一個清晰無比的三維模型,懸浮在他的意識之中。
他甚至可以隨意旋轉、縮放、剖切這個模型。
直柱的每一個面,每一條棱,每一個頂點,都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呈現在他眼前。
A₁B₁的中點D?
這個點的位置,在三維空間中的坐標,幾乎是本能地就計算了出來。
前世十幾年建築設計師的生涯,他每天都在和各種復雜的空間結構打交道,這種最基礎的幾何體,對他來說,簡直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所謂的難題,所謂的空間想象力……
在一個專業建築師面前,不值一提。
原來如此。
陳淵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困擾了自己整個青春的夢魘,原來,只是因爲站得不夠高。
他不再猶豫,扔掉已經沒水的圓珠筆,從筆袋裏拿出備用的那支,手腕一抖。
唰唰唰——
寂靜的考場裏,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清脆聲響。
他的動作太快,太流暢,與之前那個抓耳撓腮、滿頭大汗的少年判若兩人。
【解:以C爲原點,CA爲x軸,CB爲y軸,CC₁爲z軸,建立空間直角坐標系……】
沒有絲毫的遲疑,他直接選擇了最暴力,也最無腦的解法——空間向量法。
這種方法對於十八歲的他來說,計算量巨大,極易出錯。
但對於一個天天跟三維坐標打交代的建築師來說,這不過是小兒科。
A(2a, 0, 0)
B(0, 2a, 0)
A₁(2a, 0, 3a)
B₁(0, 2a, 3a)
D(a, a, 3a)
一個個坐標點被精準地寫下,仿佛它們早就刻印在腦子裏。
計算,推導,一步接着一步。
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筆下的步驟行雲流水,沒有半分的停頓和修改。
這邊的異動,很快引起了前方監考老師的注意。
那是一個五十歲左右、戴着黑框眼鏡的男老師。
他一直重點關注着陳淵。
因爲開考一個多小時,這孩子就滿頭大汗,狀態很不對勁,一看就是被難題卡住了。
可現在……
這小子怎麼跟打了雞血一樣?
男老師皺了皺眉,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站在陳淵的斜後方,目光落在了他的試卷上。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縮。
那密密麻麻的解題步驟,工整、清晰,邏輯嚴謹得不像一個高中生能寫出來的。
尤其是那種建立空間坐標系後,行雲流水般的計算過程,充滿了理性的暴力美學。
這……這真的是剛才那個連輔助線都畫不出的學生?
難道是……突然開竅了?
男老師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但他不敢出聲打擾,只是靜靜地看着。
五分鍾。
僅僅五分鍾。
陳淵落下了最後一個字符。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口氣裏,仿佛吐盡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意難平。
他沒有停下,而是從頭開始,飛快地檢查了一遍整張試卷。
前世的他,因爲心態崩潰,前面幾個簡單的選擇填空都出了錯。
這一世,他以一個成年人的冷靜,迅速找出了那幾個致命的陷阱,一一修正。
“老師,我交卷。”
清朗的聲音響起,打破了考場的寂靜。
所有人都抬起頭,震驚地望向陳淵。
提前交卷?
還是數學考試?
瘋了吧!
監考老師也愣住了,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距離考試結束還有整整十分鍾。
他走到陳淵面前,接過試卷,目光復雜地看了他一眼,低聲說:“確定不檢查了?”
“檢查完了。”陳淵平靜地回答。
他站起身,在數十道或驚訝、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中,坦然地走出了考場。
當他踏出教學樓,刺眼的陽光灑在身上時,陳淵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2008年的夏天。
空氣裏還沒有那麼濃重的汽車尾氣味,天空藍得像是水洗過一樣。
校園廣播裏,正放着周傑倫的《青花瓷》。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真好。
但很快,一股沉重的壓力涌上心頭。
他回來了,可危機也近在眼前。
最多再過兩個月,金融危機的寒流就會徹底傳導到國內,父親那個嚴重依賴外貿出口訂單的紅木家具作坊,將會第一個被浪拍死在沙灘上。
前世,父親爲了挽救作坊,四處借貸,甚至抵押了家裏的房子,最終血本無歸,還背上了一身還不清的債務。
這一世,他絕不能讓悲劇重演!
可是,怎麼做?
他只是一個剛高考完的高中生,人微言輕。
直接告訴父親,一場全球性的金融風會摧毀他的生意?
父親不把他當瘋子送進醫院才怪。
必須想一個辦法,一個能讓父親信服,能讓那個傳統、固執的“老木匠”接受新事物的辦法。
陳淵一邊思索着,一邊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褲子口袋。
他想掏出自己那部用了好幾年的諾基亞,看看時間。
然而,指尖觸及的,卻不是熟悉的塑料外殼和凸起的按鍵。
而是一種……冰涼、光滑、帶着金屬質感的硬物。
它的輪廓很薄,邊緣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弧度,手感好到不像這個時代該有的東西。
陳淵猛地一怔。
他掏了出來。
那是一部手機。
一部通體漆黑、造型簡約流暢到極致的手機。
它的屏占比高得嚇人,正面幾乎就是一整塊完整的玻璃,背面的攝像頭模組呈現出一種從未見過的星環設計,旁邊還刻着兩個小字。
【乾坤】
陳淵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這不是他的諾基亞。
這更不是2008年該有的手機!
這是……他死前,公司剛剛發下來的工程樣機,一部來自2026年的,名爲【乾坤 T1】的設計師專用旗艦機!
它怎麼會跟着自己一起回來?!
就在他震驚到無以復加的時候,那部手機的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來。
沒有任何開機動畫。
屏幕中央,一個由魯班尺和墨鬥線構成的、極具設計感的動態LOGO緩緩浮現。
LOGO下方,是兩個古樸的篆體:魯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