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水表的?”
周建國心裏冷笑。這片待拆遷的荒廢平房區,斷水斷電起碼半年了,哪來的水表可查?門外的人,連編個像樣的借口都懶得費心。
敲門聲停了。手電筒的白光透過門板的縫隙,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切割出幾道晃動的光斑。腳步聲很輕,在門外逡巡,似乎在觀察、判斷。
周建國屏住呼吸,背靠着冰冷的牆壁,手悄悄摸向地上的拐杖。金屬的杖身冰涼,觸手堅硬。這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另一只手,則緊緊攥着那個老人機,屏幕被他用袖子捂住,只露出一點點微光,勉強照亮鍵盤。
他不能出聲,不能開燈,甚至連呼吸都要放到最輕。外面的人不知道屋裏是否有人,也不知道有幾個人。沉默,是他此刻最好的僞裝。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被拉扯得無比漫長。肺部的疼痛和發燒帶來的眩暈一陣陣沖擊着他的意識,他咬緊牙關,用指甲狠狠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門外的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咚”一聲悶響,像是用腳輕踹了一下門板,試探門的牢固程度。老舊的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栓和拐杖抵住的地方,灰塵簌簌落下。
周建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扇門,擋不住一個成年男人的用力一踹。
但那一腳之後,門外又沒了動靜。手電光在門縫下晃動了幾下,似乎在聽屋內的反應。接着,腳步聲響起,逐漸遠去,消失在夜晚的風聲裏。
走了?
周建國不敢放鬆警惕,依舊一動不動,側耳傾聽。除了遠處隱約傳來的城市喧囂和近處野貓的叫聲,再無其他聲響。但他總感覺,那雙眼睛還在暗處盯着,像潛伏在草叢裏的毒蛇。
他慢慢挪動身體,盡量不發出聲音,挪到唯一一扇沒有完全被封死的窗戶旁。窗戶玻璃早就碎了,用舊木板胡亂釘着,留下幾道縫隙。他湊近一道縫隙,眯起眼向外望去。
月光清冷,灑在斷壁殘垣和荒草上,一片慘白。視野範圍內,空無一人。剛才的手電光和腳步聲,仿佛只是他高燒下的幻覺。
但他知道不是。那敲門聲,那說話聲,那試探的一腳,都真實得可怕。
是誰?林致遠派來的?還是兒子們終於失去了耐心,親自下場?抑或是那個給周建華打錢的“衆鑫諮詢”?
不管是誰,能找到這裏,說明他的行蹤已經暴露了。這個他以爲安全的“據點”,不再安全。
必須離開。
周建國撐着拐杖,想站起來,但身體卻沉得像灌了鉛,眼前一陣發黑。高燒和疼痛消耗了他太多體力,剛才的緊張又如同繃緊的弦驟然放鬆,讓他幾乎虛脫。
他靠在牆上,大口喘氣,冷汗浸透了內衣,冰冷黏膩。不能倒下,絕對不能在這裏倒下。
他從貼身口袋裏摸出老李頭給的藥粉,倒出一些在手心,直接吞了下去。苦澀的味道在口腔裏彌漫開,帶着一股奇異的辛辣。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藥效,片刻後,那股撕扯肺腑的咳嗽欲被壓下去一些,頭腦也清醒了幾分。
他必須立刻聯系劉警官,告知這個地點已經暴露,同時,他需要一個新的、絕對安全的藏身之處。
他拿出那個預付費手機,正準備撥號,動作卻突然頓住了。
一個可怕的念頭,毫無征兆地竄入他的腦海。
劉警官...真的絕對可信嗎?
他想起劉警官發來的信息裏,提到了“市規劃局副主任”。林致遠能接觸到這個級別的人,其背後的能量,恐怕不小。誰能保證,這只手沒有伸到警務系統?劉警官只是一個普通警官,他能扛得住壓力嗎?或者,他本身...
周建國搖搖頭,把這個過於驚悚的念頭暫時壓下去。他現在沒有證據,不能胡亂懷疑。但謹慎起見,他不能再用這個手機聯系劉警官了。這個號碼,月芳知道,王律師知道,老李頭知道...如果對方連這個廢棄房屋都能找到,監聽或者定位一個手機,或許也不是難事。
他當機立斷,摳下手機的後蓋,拔出電池,取出手機卡,然後用盡全力,將手機卡掰成兩半,扔進牆角一堆碎磚瓦礫裏。手機本體,他塞進了牆壁的一道裂縫深處。
做完這些,他才略微鬆了口氣。斷絕了最直接的追蹤可能。
下一步,去哪兒?
回家?那是自投羅網。醫院?等於告訴所有人他的位置。去月芳或秀雲那裏?更不行,會把危險引向女兒。
他需要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一個模糊的地點,在記憶深處浮現出來——城郊結合部,有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廢棄的鐵路道班房。那是他年輕時在鐵路局做臨時工的地方,後來線路廢棄,道班房也荒了,知道的人極少。
就那裏。
確定了目標,周建國積蓄起最後一點力氣,拄着拐杖,慢慢挪到門口。他沒有立刻開門,而是趴在門縫下,仔細聽了足足五分鍾,確認外面沒有任何異常響動後,才小心翼翼地移開頂門的拐杖,拉開了門。
夜風灌進來,帶着深秋的寒意和廢墟特有的塵土味。他打了個寒顫,裹緊衣服,踏出門外。
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坑窪不平的地面上,晃晃悠悠,像個飄忽的鬼魂。他不敢走大路,只敢沿着殘牆的陰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每走一步,傷口都牽扯着疼,肺部像破風箱一樣喘息。
這片待拆區很大,走出去至少需要二十分鍾。對現在的他來說,不啻於一場馬拉鬆。
走了不到五分鍾,周建國就不得不停下來,靠在一堵斷牆上休息。冷汗已經把內衣完全溼透,冷風一吹,他控制不住地開始發抖,牙齒咯咯作響。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世界的輪廓開始扭曲、旋轉。
他知道,這是高燒加上體力嚴重透支的症狀。再走下去,恐怕沒等走出這片廢墟,他就會暈倒在這裏。
不行,不能倒在這裏。倒在這裏,明天太陽升起,人們只會發現一具無名老屍,死於疾病和寒冷。然後,他的女兒們會被通知來認領屍體,接着,那些豺狼會一擁而上,瓜分遺產,再把兩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撕碎。
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他暫時驅散了暈眩。他從懷裏摸出那本薄薄的記賬本,借着月光,翻到最後一頁,看着自己寫下的那兩個字——“死戰”。
筆跡歪斜,卻帶着一股狠勁。
死戰...他現在連站都站不穩,拿什麼戰?
他合上賬本,塞回懷裏。手觸碰到另一個硬物,是那對金耳環。老伴留下的,最後的念想。
他拿出耳環,冰冷的金屬貼在滾燙的掌心。上輩子,這耳環給了老三,讓他去打點關系找工作,結果打了水漂。這輩子,他一直留着,想在最關鍵的時候用。
現在,大概就是最關鍵的時候了。
他握着耳環,環顧四周。月光下的廢墟,寂靜而荒涼。遠處,城市的光污染在天際形成一片朦朧的光暈。近處,只有風吹過荒草的窸窣聲。
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計劃,在他腦中逐漸成形。
既然躲不過,逃不掉,那就...主動出擊?不,不是出擊。是設一個局,一個能看清敵人是誰,又能暫時保護自己的局。
他需要一個“餌”,一個能讓暗處那些人動心,又能讓他們暫時不敢輕舉妄動的“餌”。
這對金耳環,分量不夠。拆遷款和房產,是最終目標,但現在暴露這些,等於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他需要別的東西。一件既能吸引對方注意力,又能讓對方有所顧忌的東西。
他想起劉警官信息裏的“市規劃局副主任”。林致遠能勾連上這個人,說明拆遷補償方案的變更,裏面確實有貓膩。如果能拿到證據...
周建國的心髒怦怦跳起來,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一種絕境中迸發出的、近乎賭博的興奮。
他重新調整方向,不再往廢墟外走,而是朝着這片區域更深處,一個記憶中的地點挪去——老城區街道辦事處,原來的拆遷指揮部臨時辦公室。雖然大部分人員已經撤走,但也許還留有一些資料,或者...某些人不想被人看到的“痕跡”。
這個念頭支撐着他,竟然又走出了一段距離。街道辦事處的兩層小樓出現在視線裏,同樣黑燈瞎火,門窗緊閉。他繞到樓後,那裏有一個堆放建築垃圾和廢棄家具的角落。
他記得,以前來這裏辦事時,曾看到工作人員把一些過期文件、廢紙箱扔在這裏,等待統一處理。如果運氣好...
他在垃圾堆裏翻找起來。動作不敢太大,怕發出響聲。腐爛的菜葉、破碎的磚塊、生鏽的鐵皮...惡臭撲鼻。他強忍着嘔吐的沖動,用手摸索着。
手指忽然觸到一個硬質的角。他用力拖出來,是一個被雨水泡得發脹的紙箱,裏面塞滿了文件。他如獲至寶,也顧不得髒,借着月光,快速翻看起來。
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通知、報表、住戶登記表。翻到箱底,他的動作停住了。
那是一份用牛皮紙袋裝着的文件,封面上沒有字,但紙張很新,與周圍發黴的廢紙格格不入。他抽出文件,只看了一眼標題,呼吸就驟然急促起來。
《關於老城區棚戶區改造(三期)規劃調整及補償方案變更的說明(內部討論稿)》
他快速翻看,心髒越跳越快。文件詳細說明了規劃變更的原因(地鐵線路微調)、新安置地塊的位置(比原地塊更靠近核心商業區,價值更高)、補償金額的上浮比例(15%),但其中幾處用紅筆做了修改和批注。
批注的字跡很潦草,但周建國勉強能辨認:
“此地塊(指新安置地塊)西北角涉及歷史遺留產權,需在交付前厘清,避免後續訴訟。”
“補償上浮比例可適當提高至18%-20%,但需區分對待,對配合度高的住戶可傾斜。”
“重點人員(後面手寫了幾個門牌號,周建國家的赫然在列)需重點關注,可考慮特殊協商方案。”
特殊協商方案?周建國心頭一跳。什麼特殊方案?多給錢,還是少給?爲什麼他家被列爲“重點人員”?
他繼續往後翻,在最後一頁的角落裏,看到一個用鋼筆寫的籤名和期。籤名很花哨,他辨認了半天,才勉強認出是“趙衛東”三個字。期就是前幾天。
趙衛東...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周建國皺緊眉頭回想。對了,劉警官信息裏提到的“市規劃局副主任”,好像就是姓趙!
是巧合嗎?一份本該嚴格保密的內部討論稿,怎麼會出現在拆遷指揮部廢棄的垃圾堆裏?還帶有明顯是領導批示的筆跡?
周建國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可能無意中,撿到了一個重磅炸彈。這份文件,如果曝光出去,足以證明拆遷補償方案的變更存在人爲縱的空間,甚至可能存在利益輸送!
這就是他要的“餌”!一個能吸引大魚,又能讓投鼠忌器的“餌”!
他強壓住激動,將這份文件小心地塞進懷裏,用衣服裹好。又胡亂翻了翻紙箱,確認沒有其他有價值的東西後,他將紙箱恢復原狀,抹去自己翻動的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已經累得幾乎虛脫,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氣,眼前金星亂冒。
但他心裏卻燃起了一小簇火苗。有了這個東西,或許...或許他真的能搏一把。
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把“餌”放出去,又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直接交給劉警官?風險未知。匿名舉報?效果存疑,而且無法控制事態發展。
他需要一個中間人,一個可靠、且有能量將事情鬧大的人。
王律師?她只是個民事律師,恐怕撼動不了規劃局的人。
媒體?他沒有任何門路。
老李頭?更不行。
一個個名字在腦海裏閃過,又被他否決。他認識的人裏,要麼不可靠,要麼沒能力。
就在他絞盡腦汁時,遠處忽然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由遠及近,最後似乎停在了附近!
周建國渾身一僵,立刻屏住呼吸,縮進垃圾堆和牆壁形成的陰影夾角裏。
車燈的光柱掃過廢墟,晃了幾下,熄滅了。接着是開關車門的聲音,和幾個男人的低聲交談。
“...確定是這兒?那老家夥能躲這鬼地方?”
“說的,他最後消失在這一片。這片就這破樓還算能。”
“媽的,這老東西真能跑。老大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那份東西,必須拿到。”
“分頭找!仔細點!”
腳步聲散開,朝着不同方向搜索而來。手電光柱在廢墟間亂晃。
周建國的心沉到了谷底。這麼快就追來了!而且聽口氣,不像是官方的人,更像是...道上的人。是爲了那份文件?還是單純爲了他這個人?
他蜷縮在陰影裏,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放到最微不可聞。懷裏的文件像一塊燒紅的炭,燙着他的口。
一個手電光柱越來越近,腳步聲就停在垃圾堆不遠處。周建國甚至能聞到對方身上的煙味。
“,臭!那老東西能躲這兒?”那人罵罵咧咧,用手電照了照垃圾堆。
光束從周建國藏身的夾角上方掃過,照亮了前面一堆腐爛的垃圾。那人似乎沒發現異常,踢了一腳旁邊的破椅子,轉身走了。
周建國鬆了口氣,但冷汗已經浸透了後背。不能再待在這裏了。必須立刻離開!
他等腳步聲稍遠,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觀察了一下方向。剛才那幾個人是從東南方向來的,車子可能也停在那邊。西北方向似乎還沒人搜索。
他咬緊牙關,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拄着拐杖,朝着西北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但他不敢停。停下來,就是死。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鍾,也許有一個世紀,他終於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那片廢墟區域,來到一條相對僻靜的小路上。遠處有昏暗的路燈,更遠處是居民區的點點燈火。
他不敢走大路,只敢沿着小路邊緣的陰影前進。肺疼得要炸開,喉嚨裏全是血腥味,眼前一陣陣發黑,看東西都帶上了重影。
不能倒...不能倒在這裏...他一遍遍在心裏默念,靠着頑強的意志力支撐着身體。
就在這時,前方路口,車燈亮起!一輛黑色轎車,靜靜地停在那裏,沒有熄火。
周建國猛地停住腳步,心髒幾乎跳出腔。是追兵?還是...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一張臉。借着遠處路燈的微光,周建國看清了那張臉。
不是凶神惡煞的打手,也不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那是一張中年男人的臉,戴着眼鏡,看起來有些斯文,甚至有點面熟。男人看着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推了推眼鏡,然後,對他招了招手。
動作很輕,很隨意,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周建國僵在原地,大腦飛速運轉。這個人是誰?他怎麼知道自己會出現在這裏?他等在這裏,是敵是友?
男人見他不動,似乎有些不耐煩,又招了招手,然後指了指副駕駛的位置。
周建國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廢墟,那裏隱約還有手電光在晃動。追兵還沒放棄。
前有未知的陌生人,後有明確的追兵。
他沒有選擇。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裏的腥甜,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着那輛黑色的轎車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走向一個未知的深淵。
走到車邊,男人已經替他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車內光線昏暗,看不清後座是否有人。
周建國站在車門外,沒有立刻上車。他盯着駕駛座上的男人,嘶啞着聲音問:
“你是誰?”
男人看着他,嘴角似乎勾了一下,露出一個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笑容。
“周老先生,別緊張。”男人的聲音不高,帶着一種奇異的平穩,“是李大爺讓我來的。他說,您可能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和一點幫助。”
李大爺?老李頭?
周建國的心猛地一跳。老李頭動作這麼快?還是說...
他來不及細想,身後的廢墟方向,似乎傳來了更多的腳步聲和呼喝聲。
“上車吧。”男人又說了一遍,語氣依舊平穩,但帶着一種無形的壓力。
周建國回頭看了一眼那片吞噬月光的黑暗廢墟,又看了看眼前這輛沉默的黑色轎車,和車裏那個神秘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彎下腰,幾乎是爬進了副駕駛座。車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冰冷的夜風和迫近的危險。
轎車無聲地滑入夜色,朝着未知的方向駛去。
周建國靠在椅背上,疲憊和傷痛如水般涌來,幾乎將他淹沒。他緊緊攥着懷裏的文件,感覺那薄薄的幾頁紙,重若千斤。
他不知道這個男人要帶他去哪裏,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
他只知道,自己懷裏的這份文件,可能是符,也可能是催命符。
而此刻,他正坐在一個陌生人的車裏,駛向深不可測的黑夜。
男人打開了車內的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了狹窄的空間。他側過頭,看了周建國一眼,目光在他蒼白的臉色和懷裏的鼓起處停留了一瞬,然後,他開口,說了一句讓周建國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話:
“周老先生,您懷裏那份‘內部討論稿’,能給我看看嗎?趙主任很關心,它怎麼會跑到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