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過程雷厲風行得讓林驍懷疑人生。
雷浩進門後十五分鍾,林驍的行李——準確說是被雷浩判定爲“必須品”的東西——就全部塞進兩個背包裏。電腦、U盤、工具箱、幾件換洗衣物、一箱泡面被允許帶走,其他的都被宣告“累贅”。
“不是,我那些零件……”
“學校實驗室裏有更好的。”雷浩把最後一個背包甩上肩,“趕緊,車在樓下等。”
林驍被半推半搡地帶出房間,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坐在一輛迷彩塗裝的越野車裏了。司機是個沉默的年輕士兵,車開得又穩又快,穿過清晨的車流,朝城西駛去。
“我們去哪?”林驍問。
“國防科大附屬三號實驗基地。”雷浩坐在副駕駛,頭也不回,“對外叫‘江城精密機械廠’,對內……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二十分鍾後,越野車拐進一條不起眼的小路,兩側是高牆。牆頭有攝像頭,每隔五十米一個,鏡頭隨着車輛移動而轉動。開到一個鏽跡斑斑的大鐵門前,司機按了喇叭。
鐵門無聲滑開。
裏面是另一個世界。
寬闊的柏油路,兩側是整齊的梧桐樹,遠處能看到幾棟銀灰色建築,棱角分明,充滿未來感。偶爾有穿着白大褂或工裝服的人走過,步履匆匆。
“到了。”雷浩下車,拉開後車門,“歡迎來到‘南天門’的地面分部。”
林驍下車,環顧四周。空氣中有種特殊的味道——臭氧混合金屬切削液,還有淡淡的冷卻劑氣味。
“跟我來。”雷浩領着他走向其中一棟建築,“蘇博士在實驗室等你。”
刷臉、指紋、虹膜三重驗證後,厚重的防爆門滑開。
實驗室內部比林驍想象得更大。挑高至少十米,中央是一個圓形工作區,周圍環繞着各種儀器設備:激光切割機、3D金屬打印機、材料分析儀、還有幾台他不認識的龐大機器,外殼上貼着輻射警告標志。
蘇清月站在工作台前,正對着一張全息投影的設計圖皺眉思考。
她今天換了身深藍色的連體工裝,長發盤在腦後,戴着一副護目鏡。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視線越過林驍,落在雷浩身上。
“雷教官,人帶來了。”
“安全送達。”雷浩咧嘴笑,“蘇博士,這小子就交給你了。我負責外圍安保,有事叫我。”
他沖林驍眨了眨眼,轉身離開,順手帶上了門。
實驗室裏只剩下兩個人。
沉默了幾秒。
“坐。”蘇清月指了指工作台旁的高腳椅,然後調出另一張全息圖,“這是‘破軍’機甲的概念設計,國防科大第三研究所耗時兩年完成的初版。”
林驍湊近看。
全息圖呈現的是一台人形機甲,高約三米五,流線型設計,表面覆蓋着啞光黑色裝甲,關節處有明顯的緩沖結構。背部有可折疊的推進翼,雙臂裝配着模塊化武器接口。
設計很漂亮,但……
“能源系統是空的。”林驍指着機甲口位置的設計圖,“這裏應該是核心艙,但參數欄全是空白。”
“準確說,是失敗的空缺。”蘇清月調出另一組數據,“我們嚐試過微型核聚變、高密度電池、甚至無線能量傳輸,但都達不到要求。要麼功率不夠,要麼體積太大,要麼穩定性太差。”
她轉向林驍,鏡片後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但你昨晚展示的那個能量核心——據我們分析錄屏數據估算,瞬時功率超過三百千瓦,體積不會比一個籃球大。而且,從你父親留下的圖紙碎片看,那應該是一個可擴展的模塊化設計。”
林驍心跳加速:“你想讓我幫忙復現那個核心?”
“對。”蘇清月摘下護目鏡,露出疲憊的黑眼圈,“作爲交換,我可以給你看這個。”
她從工作台抽屜裏取出一個陳舊的皮革封皮筆記本,輕輕放在桌上。
筆記本的封面有燙金褪色的字樣:【蘇明哲·研究志·1999-2009】
林驍呼吸一滯。
蘇清月父親的手記。
“這是我父親參與南天門計劃期間的部分志。”蘇清月的手指撫過封面,動作很輕,像怕驚動什麼,“原本屬於絕密檔案,但……我有權限復制一份。裏面記錄了他和你父親的過程,還有他們對月球遺跡的初步發現。”
林驍看着筆記本,又看看蘇清月:“爲什麼給我看這個?”
“因爲你需要理解你父親的選擇。”蘇清月的聲音低了些,“我也需要理解我父親的。我們兩個,可能是現在最接近真相的人。”
她翻開筆記本,快速翻到中間某一頁。
“看這裏。”
林驍湊過去。
泛黃的紙頁上,是工整的手寫體,夾雜着公式和草圖。記錄的期是2009年6月,也就是十年前父親失蹤前兩個月。
【6月15,與遠山兄再次爭論。他認爲遺跡是‘警告碑’,我認爲是‘鑰匙’。分歧越來越大,但工作還得繼續。今天破譯了第三區紋路,指向一個坐標:月背,虹灣以東120公裏處。那裏有一個……】
文字在這裏中斷。
下一頁被撕掉了。
不,不是整齊撕掉的,像是有人匆忙中用力扯下,紙頁邊緣參差不齊。殘留在裝訂線處的紙屑上,還能看到幾個模糊的字跡:
“……古城……”
林驍瞳孔收縮:“古城?月球上?”
“不知道。”蘇清月搖頭,“這一頁在我拿到志時就已經缺失。我問過檔案管理員,他們說原始文件就是這樣,可能是蘇明哲博士自己撕掉的,也可能是……別人。”
她翻到後面幾頁。
【6月28,遠山兄越來越沉默。他昨晚又做了那個噩夢,說看到星空在熄滅。我說那是壓力太大產生的幻覺,但他堅持那不是夢。他說倒計時已經開始了。】
【7月3,最高層決定啓動實地勘察。我和遠山兄領隊,三後出發。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在地球上寫志。如果回不來,清月,對不起。爸爸愛你。】
記錄到此結束。
後面幾十頁都是空白。
林驍盯着那行“爸爸愛你”,喉嚨發緊。他抬頭看蘇清月,她側着臉,看不清表情,但握着筆記本的手指節發白。
“你父親也失蹤了?”他輕聲問。
“官方記錄是‘任務中意外犧牲’。”蘇清月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不正常,“遺體沒有找到。和令尊一樣。”
她合上筆記本,深吸一口氣,轉過身面對林驍:
“所以,交易很簡單:你幫我復現能源核心,我幫你解開你父親留下的謎題。我們,一起弄清楚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以及……他們可能還活着的可能性。”
林驍沉默了幾秒。
“我需要完整的圖紙。”
“在我這裏。”蘇清月調出另一個加密文件,“你父親留給科大的圖紙備份,雖然也是殘缺的,但比你手上的版本更完整。加上你昨晚破解的部分,我們也許能拼湊出七成。”
她頓了頓:“但還缺最關鍵的三成——控制算法和穩定性調節。那部分,可能只有你父親自己知道。”
“或者……”林驍想起U盤裏那些需要“腦波驗證”才能解鎖的區域,“在我父親的U盤裏。”
“那就更需要破解它了。”蘇清月說,“開始吧。”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林驍完全沉浸在工作裏。
蘇清月是個極其高效的夥伴——她提供設備和材料,林驍提供圖紙和思路,兩人幾乎不需要多餘交流,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理解對方意圖。
他們先嚐試復現最簡單的諧振器雛形。
“用銥鉑合金做基板,表面鍍一層碳納米管矩陣……”林驍在材料清單上勾選。
“銥鉑合金庫存不足,可以用鎢錸合金替代,但熱穩定性會下降15%。”蘇清月調出庫存數據庫。
“那就加裝主動冷卻,這裏,還有這裏……”林驍在全息圖上標注。
雷浩中間進來過一次,送了兩盒盒飯,看到兩人頭對頭趴在圖紙上的樣子,咧嘴笑了笑,沒打擾,悄悄退了出去。
下午兩點,第一個原型機完成。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環形裝置,表面布滿細密的電路紋路,中心懸浮着一顆米粒大小的晶石——那是從國防科大庫存裏翻出來的“月球隕石樣本”,據說是當年阿波羅計劃帶回的。
“這玩意兒真的管用?”雷浩湊過來看,“看着像個高級煙灰缸。”
“測試了才知道。”林驍小心翼翼地把裝置連接到測試台上。
蘇清月啓動能量監測系統:“功率從1%開始,逐步提升。”
林驍調整旋鈕。
嗡——
裝置發出低沉的共鳴聲,環形結構開始發光,從暗紅逐漸變亮,橙黃、亮黃、最後是刺眼的藍白色。
測試台上的功率表數字跳動:10千瓦、50千瓦、100千瓦……
“繼續。”蘇清月盯着屏幕。
150千瓦、200千瓦……
裝置開始震動,表面的電路紋路像血管一樣脈動。
“溫度突破安全閾值!”蘇清月喊道,“林驍,停下!”
林驍剛要關掉電源——
砰!
一聲悶響,環形裝置中心那顆晶石炸裂了。
不是普通的碎裂,是像微型超新星爆發一樣,瞬間釋放出刺眼的白光。沖擊波把測試台上的儀器全部掀飛,林驍和蘇清月被震得向後踉蹌。
警報聲淒厲地響起。
實驗室的應急照明瞬間切換成紅色,天花板上的滅火噴頭啓動,噴下白色粉末。
“!”雷浩反應最快,一個箭步沖過來,一手一個拽住林驍和蘇清月的衣領,把兩人拖離工作台。
幾秒鍾後,爆炸的餘波散去。
環形裝置已經變成一堆扭曲的金屬和黑色焦痕,測試台一片狼藉,幾台昂貴的儀器屏幕碎裂,冒着青煙。
實驗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一群穿着安保制服的人沖進來。
“怎麼回事?!”
“報告!三號實驗室發生能量失控事故!”
“人員傷亡?”
“沒有傷亡,但設備損毀嚴重……”
安保隊長是個臉色鐵青的中年男人,他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林驍身上:“你是新來的?誰允許你進行高能量實驗的?!”
蘇清月上前一步,擋在林驍面前:“王隊長,實驗是我主導的,責任在我。”
“蘇博士,我知道你有權限,但……”王隊長皺着眉頭,“這次事故必須上報。而且我需要知道,你們到底在測試什麼?”
“新型能量裝置,備案號A-7342。”蘇清月報出一串數字,“所有手續齊全,只是……出現意外。”
王隊長盯着她看了幾秒,又看看林驍,最終揮了揮手:“所有人,退出實驗室,封鎖現場。技術組半小時後到,進行事故調查。蘇博士,請配合。”
安保人員開始清場。
雷浩低聲對林驍說:“跟我來。”
他帶着兩人從側門溜出實驗室,沿着走廊快速前進,拐進一個不起眼的儲藏室。儲藏室裏堆滿了清潔工具和備用零件,空氣中彌漫着灰塵和消毒水的味道。
雷浩關上門,打開一盞小燈。
昏暗的光線下,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剛才那爆炸……”林驍喘着氣,“不是普通的能量失控。”
“我知道。”蘇清月靠着一個貨架,臉色蒼白,“我看到了數據峰值——在爆炸前千分之一秒,功率瞬間突破五百千瓦,然後……被某種外力強制壓制了。”
“外力?”林驍一愣。
“就像有人按下了緊急刹車。”蘇清月閉上眼睛,“但不是我們的人。實驗室的控制系統沒有響應記錄。”
雷浩突然抬手,示意安靜。
他走到門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十幾秒,然後壓低聲音:“外面有人。”
林驍屏住呼吸。
走廊裏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不是皮鞋或運動鞋的聲音,更像某種軟底鞋,幾乎沒有聲響。腳步聲在門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前,逐漸遠去。
直到完全聽不見,雷浩才直起身。
“不是安保的人。”他臉色凝重,“安保穿的都是硬底作戰靴,走路聲音很重。剛才那個……像貓。”
蘇清月打開自己的平板,快速調出實驗室區域的監控畫面。
畫面顯示,走廊空無一人。
“但剛才確實……”林驍說。
“監控被動了手腳。”蘇清月放大畫面角落,“看這裏,時間戳的幀率不對,有細微的跳幀。有人替換了三秒鍾的錄像。”
她抬頭看着林驍和雷浩,聲音壓得極低:
“有人在監視這個。”
“不是普通的監視,是技術級別極高的滲透。”
儲藏室裏陷入沉默。
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警報聲,還有通風管道裏微弱的氣流聲。
林驍想起校長辦公室裏的血字警告,想起父親U盤裏的倒計時,想起牆洞邊緣的銀色結晶。
碎片開始拼湊。
“蘇博士。”他開口,“你父親的志裏,有沒有提到……‘清掃者’這個詞?”
蘇清月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有。”她緩緩說,“在最後幾頁,有潦草的筆記:‘如果警告是真的,那麼清掃者已經上路。他們不需要戰艦,他們就是戰艦。’”
她看向林驍:“你知道些什麼?”
林驍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
“我父親的U盤裏,有一個倒計時。從十年前開始,預設3650天,今天顯示是3649。小九——我父親的AI助手——說,如果倒計時歸零前人類沒有準備好,‘清掃’就會開始。”
雷浩罵了句髒話。
“所以剛才那個,是‘清掃者’在搗亂?”他問。
“不知道。”林驍搖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不希望我們造出那個能源核心。”
蘇清月沉默了很久。
然後她抬起頭,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那就更要造出來。”
她拉開儲藏室的門,走廊的光線涌進來。
“事故報告我來寫,設備損失我來承擔。但實驗不能停。”
她看向林驍:
“從明天開始,我們換地方。三號基地的地下三層,有一個更隱秘的實驗室,安全等級更高。”
她又看向雷浩:
“雷教官,我需要你確保林驍的安全,還有……幫我們排查所有可能的監聽和監控。”
雷浩咧嘴笑:“放心,專業對口。”
三人走出儲藏室。
走廊空蕩蕩的,應急照明把影子拉得很長。
林驍回頭看了一眼實驗室的方向,門已經貼上封條,黃色的警示帶在風中輕微飄動。
但在他眼裏,那扇門背後,不只是一次失敗的實驗。
那是一扇正在緩緩打開的門。
門後是星空。
是父親消失的方向。
是倒計時的終點。
他握緊拳頭。
“蘇學姐。”他開口,“明天幾點開始?”
蘇清月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微微上揚了零點幾秒。
“早上八點。別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