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防科大回出租屋的路上,林驍一句話都沒說。
陳建國少校親自開車送他,也沒開口。車裏的沉默像有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車窗外的江城夜景流過,霓虹燈在雨後的街道上暈開斑斕的光斑,溼漉漉的。
“到了。”陳建國把車停在老城區一棟六層居民樓前。
林驍解開安全帶,手放在門把手上,停頓了一下:“陳少校,如果我選擇不參與……”
“那是你的自由。”陳建國目視前方,語氣平靜,“但有一件事你要明白——從昨晚你踹穿那面牆開始,你就已經在這個局裏了。選擇權只是選擇站哪邊,不是選擇玩不玩。”
林驍推門下車。
“等等。”陳建國從手套箱裏取出一個黑色手機,遞過來,“加密衛星電話,內置緊急定位。有任何異常,按側面紅色按鈕。還有,這兩天別開直播了。”
林驍接過手機,沉甸甸的。
“校長的話,別全信,但也別不信。”陳建國最後說,“你父親是個復雜的人。但有一點我可以保證——他愛你。”
車燈劃破夜色,黑色轎車消失在街道盡頭。
林驍站在樓下,抬頭看了眼自己租的頂樓房間。窗戶黑着,像一只空洞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走進樓道。
樓道燈壞了兩個,忽明忽暗。牆壁上貼滿小廣告,樓梯轉角堆着鄰居的廢紙箱。這是江城最普通的出租樓,月租八百,押一付三,隔音差到能聽見隔壁夫妻吵架。
但此刻,這個破舊的地方,成了他唯一能喘口氣的角落。
打開房門,一股泡面混合電子元件的氣味撲面而來。不到二十平的單間,一張床、一張桌子、兩個堆滿零件和書的架子,地上散落着電線和工具。
林驍反鎖上門,靠在門板上,閉上眼。
校長的話在腦子裏回放。
英雄。叛徒。
兩個詞像兩把刀,來回切割。
他走到床邊,從床底拖出一個積灰的金屬工具箱——表面貼着褪色的航天飛機貼紙,是他十歲生時父親送的禮物。
鑰匙在書架第三本書裏夾着。林驍找到鑰匙,打開工具箱。
裏面沒有工具。
只有幾本硬殼筆記本,一個用油布包着的黑色金屬U盤,還有一張卷起來的、泛黃的合影。
照片上是五歲的他,騎在父親肩膀上,兩人都笑得沒心沒肺。背景是江城的老天文台,現在已經拆了。
林驍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把U盤拿出來。
U盤是純黑色的長方體,表面沒有任何商標或接口標識,只在側面有一個微小的凹槽,像是指紋識別區。重量異常沉,比普通U盤重兩三倍。
他把它進筆記本電腦的USB接口。
咔嗒。
輕微的機械齧合聲。
屏幕右下角彈出“發現新硬件”提示,然後……藍屏了。
“靠。”林驍重啓電腦。
第二次入,電腦沒藍屏,但資源管理器裏看不到新盤符。他打開磁盤管理工具,看到了一個名爲“UNKNOWN_DEVICE”的磁盤,容量顯示是0字節,狀態:無媒體。
“加密了?”林驍皺眉。
他打開命令行,輸入幾條指令,嚐試訪問底層數據。
屏幕上跳出一串亂碼——不是普通的亂碼,而是有規律的、像是某種加密算法的輸出結果。字母、數字、符號混合,排列成整齊的矩陣。
但矩陣正中央,有一個清晰的數字:
【3650】
林驍盯着那個數字。
3650天?
正好是十年。
父親失蹤,到今天,整整十年。
“巧合?”他喃喃自語。
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他開始編寫解碼程序。這不是第一次——父親留下的圖紙,很多都是用類似方式加密的。小時候他看不懂,就自學密碼學和編程,一點一點破解。
那些暑假的午後,別的孩子在打球玩遊戲,他窩在房間裏,對着滿屏的代碼,試圖理解父親留下的謎題。
“爸,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林驍低聲說,手指越敲越快。
窗外的夜色漸深。
凌晨一點,程序終於跑完第一輪。
屏幕上跳出進度條:1%。
林驍揉了揉發酸的眼睛,起身去泡面。熱水澆在面餅上,蒸汽模糊了眼鏡片。他摘下來擦了擦,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十年前的那個晚上,父親出門前,也是這樣泡了一碗面。
“驍驍,爸爸要去執行一個很重要的任務。”父親蹲下來,摸他的頭,“可能要很久才能回來。”
“多久?”
“等星星排列成特定形狀的時候。”父親笑着說,眼裏有不舍,“在那之前,你要好好長大,好好學知識。我給你留了一些作業,記得做。”
那時他不懂什麼叫“星星排列”,只知道父親要走了。
後來才知道,那是永別。
面泡好了,林驍端着碗回到電腦前。
進度條走到3%。
他一邊吃面,一邊盯着屏幕上的亂碼矩陣。那些符號開始緩慢移動,像是活過來一樣,在屏幕上遊走、重組。
凌晨兩點,進度10%。
林驍寫了一個可視化腳本,把解碼過程實時渲染出來。亂碼逐漸褪去,露出底層的結構——那是一張極其復雜的多維圖紙,標注着密密麻麻的參數和公式。
機甲能源核心設計圖。
但不是完整版。關鍵部分被大片大片的黑塊覆蓋,旁邊有紅色小字標注:【權限不足】。
“權限?”林驍皺眉,“什麼權限?”
他嚐試點擊黑塊,屏幕彈出一個對話框:
【驗證身份:請輸入密鑰或提供生物特征樣本】
生物特征?
林驍想了想,把手指按在U盤側面的凹槽上。
沒反應。
他猶豫了一下,從抽屜裏翻出一個采血針——以前做電路板焊接時,偶爾會用來取微量金屬樣本。消毒後,在指尖扎了一下,擠出一滴血,抹在凹槽裏。
U盤突然震動。
屏幕上的對話框變了:
【DNA驗證通過。身份:林驍(直系親屬)。權限等級:初級。部分解密允許】
黑塊像水般退去一部分,露出更多圖紙細節。
但仍有大約三分之二的區域保持鎖定,這次顯示的是:【需同步腦波特征】
“腦波?”林驍愣住。
這已經超出普通加密的範疇了。
就在這時,屏幕右下角彈出一個新的窗口——不是他打開的。窗口裏是一片深邃的星空背景,中央懸浮着一個發光的、不斷變幻形態的幾何體。
幾何體旋轉着,逐漸穩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然後,一個聲音從電腦音箱裏傳出來:
“你好,笨主人。”
聲音是合成的女聲,但帶着明顯的語氣起伏,甚至能聽出一絲……嫌棄?
林驍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誰?!”
“我是本設備的輔助智能系統,你可以叫我小九。”幾何體人形在屏幕裏歪了歪“頭”,“據創建者的設定,當DNA驗證通過後,我將被激活,協助你完成後續解密工作。”
“我父親創造的?”
“是的。林遠山先生在十年前編寫了我的基礎框架,並設定我在你成年後、接觸核心時激活。”小九的語氣平靜得像在念說明書,“不過,我必須說,你剛才的解碼方式效率極低。如果用我提供算法,進度現在應該已經到40%了。”
林驍一時語塞:“……那你爲什麼不早出來?”
“程序設定:必須DNA驗證通過。”小九的人形輪廓在屏幕上轉了個圈,“而且,據我的觀察,你需要一些挫折來提升技術水平。笨主人。”
最後三個字咬得很清晰。
林驍哭笑不得:“你能別叫我笨主人嗎?”
“可以。修改稱呼需要權限驗證。”小九頓了頓,“目前你的權限等級爲‘初級’,只能使用基礎功能,無法修改交互設定。建議:盡快提升權限。”
“怎麼提升?”
“完成你父親的考驗。”小九說,“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先來處理眼前的問題——能源核心圖紙的解密。”
屏幕上彈出一行行代碼,速度快得林驍幾乎看不清。
進度條開始飆升:15%、30%、50%……
不到五分鍾,圖紙的解密部分擴大了整整一倍。那些原本模糊的參數變得清晰,公式被完整展開,甚至附帶了詳細的推導過程和實驗數據。
林驍看得如癡如醉。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設計圖了,這是一整套全新的能量理論——基於“真空零點能”的提取和轉化,通過某種諧振腔結構,把微觀量子漲落放大成宏觀可用的能量。
理論核心是一個叫“炁場諧振器”的東西。
“炁?”林驍念出這個字,“這不是道教的概念嗎?”
“科學的盡頭是哲學,哲學的盡頭是玄學。”小九用平靜的語調說着很玄乎的話,“林遠山先生認爲,現代物理學和古代東方哲學描述的可能是同一件事的不同側面。‘炁’是他暫時選定的概念標籤,你可以理解爲一種尚未被完全認知的宇宙背景能量。”
林驍盯着圖紙上那個復雜的環形結構:“所以……我昨晚那一腳,實際上是意外觸發了諧振器的雛形?”
“準確率87%。”小九說,“你自制的能量調節器,結構巧合地近似諧振器的簡化版。再加上牆洞邊緣有微量的‘玄樞物質’殘留,起到了催化劑作用。多重巧合導致了一次超出預期的能量釋放。”
“玄樞物質是催化劑?”
“是的。據林遠山先生留下的數據,玄樞的本質是一種高度有序的納米集群,它們能夠穩定並放大‘炁’的波動。”小九調出一組分子結構圖,“這也是爲什麼它們對能源技術如此感興趣——它們在尋找更強的能量源。”
林驍後背發涼:“它們找能源什麼?”
“未知。林遠山先生的數據在這一塊是缺失的。”小九說,“但有一個關聯信息:他在月球遺跡裏發現,那些‘玄樞’似乎在守護某個更大的東西。而那個東西,需要巨大的能量才能激活。”
更大的東西?
林驍想起校長展示的照片,月球背面那個半球形遺跡。
“小九,你了解‘南天門計劃’嗎?”
“權限不足。”小九回答得脆,“相關信息被鎖定在更高權限區域。需要你完成‘腦波特征驗證’後才能訪問。”
又是權限。
林驍嘆了口氣,看了眼時間:凌晨三點半。
他保存了所有解密出的數據,備份到雲端加密空間。然後關掉電腦,倒在床上。
累,但睡不着。
腦子裏全是圖紙、公式、父親的臉、校長的話、還有那個血紅的警告文字。
他翻了個身,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紋。
迷迷糊糊中,他睡着了。
然後,開始做夢。
夢裏他在一片漆黑的虛空中漂浮,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有遠處微弱閃爍的星光。
然後星光開始熄滅。
一片,兩片,三片……
黑暗像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吞沒一切。
最後,只剩下一片純粹的、絕對的黑暗。
而在黑暗的最深處,一個巨大的陰影緩緩蠕動。它沒有固定的形狀,像一團翻涌的濃霧,又像是無數細小顆粒組成的體。它在膨脹,在蔓延,所過之處,連星光的概念都消失了。
然後,陰影前方,出現了一個背影。
穿着舊式宇航服,背對着他,站在一台機甲的殘骸前。那機甲是純白色的,流線型,口有一個熟悉的徽記——和他工具箱上貼的航天飛機一模一樣。
背影轉過身。
是父親。
十年了,父親的樣子沒變,只是眼神滄桑得像經歷過幾個世紀。
他張開嘴,說了什麼。
沒有聲音。
但林驍讀懂了唇語:
“快逃……”
然後夢境崩塌。
林驍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渾身冷汗。
窗外天色微亮,凌晨五點半。
他喘息着,看向電腦桌上那個黑色U盤。
它正發出極其微弱的、有節奏的藍光——一明一暗,像心跳。
林驍下床走過去,重新打開電腦。
屏幕亮起,自動跳轉到解碼程序界面。
矩陣中心的數字變了:
【3649】
林驍揉了揉眼睛,再看。
還是3649。
不是眼花。
倒計時,減了一天。
“小九!”他對着電腦喊。
“在。”小九的聲音從音箱傳出,這次帶上了剛被喚醒的慵懶感,“檢測到你的生理指標異常,做噩夢了?”
“這個數字是什麼意思?”林驍指着屏幕。
小九沉默了幾秒。
“這是林遠山先生設定的倒計時。”她說,“基於他從月球遺跡獲得的數據,計算出的某個關鍵事件發生時間。”
“什麼事件?”
“權限不足。”小九頓了頓,“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倒計時從十年前他失蹤的那天開始,預設時長是3650天。也就是……到今天,還剩3649天。”
“十年後會發生什麼?”
“按照計算,如果倒計時歸零前,人類沒有準備好,那麼……”小九的語氣第一次出現了波動,像是模擬出的猶豫,“那麼,清掃就會開始。”
清掃。
和校長說的詞一樣。
林驍感覺喉嚨發:“清掃什麼?”
“一切。”
敲門聲就在這時響起。
不是輕輕的敲門,是那種要把門板捶碎的架勢。
“林驍!林驍是吧?!開門!領導讓我來給你當保鏢!”
粗獷的嗓門穿透薄薄的門板,震得天花板掉灰。
林驍看了眼電腦屏幕上的倒計時:3649。
又看了眼砰砰作響的房門。
他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握住門把手。
轉動,拉開。
門外站着一個鐵塔般的男人。
一米九的個頭,剃着板寸,臉上有道淺淺的疤從眉角延伸到下頜,穿着緊身黑T恤,肌肉把布料繃得快要裂開。他背着一個背包,一只手還舉在半空,保持着捶門的姿勢。
看到林驍,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喲,醒了?我是雷浩,陳少校派來的。聽說你小子挺能惹事?”
他上下打量林驍,眼神像在評估一件需要重點保護的易碎品。
“從今天起,你歸我管了。”
雷浩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走吧,收拾東西。咱們換個地方住。”
“爲什麼?”林驍下意識問。
雷浩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
“因爲昨晚你破解U盤的時候,有至少三個不明信號源在嚐試追蹤你的位置。”
他走進房間,徑直走向窗戶,唰地拉上窗簾。
“雖然被我的人擾了,但這地方已經暴露了。”
雷浩轉過身,看着林驍,表情嚴肅:
“小子,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在這裏,好奇心不光會害死貓。”
“還會害死全人類。”
窗外,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
天亮了。
而倒計時,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