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我就醒了。
不是被喜娘叫醒的,是被自己咬破的舌尖疼醒的。
血味還殘在嘴裏,混着昨夜喂馬時指尖沾上的草腥氣。我盯着帳頂繡的金鳳朝陽圖,一動不動——那鳳凰展翅欲飛,像極了母後臨終前握着我的手說的那句:“卿華,你要做自己的太陽。”
可上輩子,我把自己活成了別人掌心裏的提線木偶。
今大婚。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平靜。
喜娘們魚貫而入,梳頭、敷粉、點唇、戴冠。鳳冠重得壓人,霞帔層層疊疊,每一道金線都閃着刺目的光。鏡中少女眉目如畫,卻眼神冷得像冰封的湖面。
“公主真美!”喜娘笑着贊嘆。
我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美?上輩子我也是這麼美的,美到在百官面前撕衣發狂,美到父皇氣得當場要賜我白綾。
“公主,陛下在殿外等着送親呢。”侍女輕聲提醒。
我起身,鳳冠霞帔的重量讓我腳步微沉。走到殿外,一眼就看見父皇站在廊下。他穿着明黃色常服,鬢角已染霜華,看見我的時候,眼中瞬間漫上溫柔,快步走上前,卻又在離我半步遠的地方停下,似乎怕碰壞了我這身精致的裝扮。
“我的卿華,長大了。”他聲音有些沙啞,抬手想摸摸我的頭,又想起什麼似的收回手,轉而握住我的手腕,“今之後,你就是有家的人了。周時庭若敢負你,父皇定不饒他。”
手腕上傳來父皇溫熱的觸感,帶着他一貫的沉穩力道。
我鼻尖猛地一酸。
上輩子,就是這個疼我愛我的父皇,被周時庭和許知秒蒙在鼓裏,臨終前還下旨冊封那孽種爲太子。他到死都以爲,自己保住了女兒的後半生,守住了這江山基業。
若他知道真相,該有多寒心?
恨意像藤蔓般纏上心髒,勒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可我不能哭,不能露餡。我只能用力回握父皇的手,聲音放得軟軟的:“父皇放心,時庭待我極好,他不會負我的。”
這話違心到讓我作嘔。
父皇卻信了,欣慰地笑了笑,親自扶着我上了鳳輦。
鳳輦緩緩前行,窗外禮樂喧天,紅毯從宮門一直鋪到正殿門前,兩側站滿了觀禮的賓客,衣香鬢影,人聲鼎沸。我撩開轎簾一角,目光快速掃過人群。
很快,就看見了許知秒。
她站在賓客群最靠前的位置,一身正紅色繡折枝海棠的禮服,裙擺曳地,頭上着赤金點翠步搖,妝容豔麗得刺眼。明明只是觀禮的親眷,卻穿得比新娘還張揚,擺明了要搶風頭。
她今年也十八歲,和我同歲。上輩子,就是這張看似溫婉的臉,笑着遞給我一杯毒酒,說我是她登頂路上的墊腳石。
許知秒似是察覺到我的目光,抬眼望過來,臉上立刻堆起溫柔的笑,對着鳳輦微微屈膝行禮,眼底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和得意。
我冷笑一聲,放下轎簾。
急什麼?好戲還在後頭。
鳳輦在正殿門前停下,喜娘扶着我下車。我站在紅毯盡頭,抬頭就看見周時庭騎着那匹雪白的母馬玉奴,緩緩朝我走來。
他一身大紅色喜服,腰束玉帶,面如冠玉,騎在馬背上身姿挺拔,嘴角噙着志得意滿的笑,仿佛整個天下都盡在他掌握之中。路過賓客時,他還不忘微微頷首示意,那副春風得意的模樣,像極了上輩子他陪着許知秒接受百官朝拜時的姿態。
玉奴今格外安分,雪白的皮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步步踏着紅毯,步伐平穩。周時庭輕輕拉着繮繩,時不時低頭撫摸玉奴的脖頸,眼神溫柔,就像上輩子對我那樣。
只是這份溫柔,從來都不屬於我。
我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越來越近。鳳冠的重量壓得我脖頸發僵,霞帔的金線刺得我眼睛生疼,可我連動都沒動,只在心裏默默倒數。
三。
二。
一。
就在周時庭騎馬行至紅毯中段,離許知秒不過幾步之遙時,異變陡生!
原本溫順的玉奴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吼,雙目瞬間赤紅,鼻孔裏噴出白氣,猛地掙脫了周時庭手中的繮繩!
“嘶——!”
馬嘯聲震耳欲聾,驚得周圍的賓客紛紛尖叫。玉奴前蹄揚起,重重踏在紅毯上,紅毯瞬間被踩出幾個深坑。周時庭猝不及防,身體猛地向後倒去,他死死抓住繮繩,卻本抵不住玉奴發狂的力道。
“玉奴!停下!”周時庭嘶吼着,臉色煞白。
可玉奴本不聽指揮,它赤紅着雙眼,在人群中橫沖直撞,蹄子所到之處,賓客們尖叫着四散奔逃,桌椅被撞得東倒西歪,瓜果點心撒了一地,原本喜慶的場面瞬間變得混亂不堪。
而我清楚地看見,玉奴發狂的方向,赫然是穿着正紅色禮服的許知秒!
許知秒站在原地,嚇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如紙,連尖叫都發不出來了。她盯着朝自己狂奔而來的瘋馬,雙腿一軟,直直地癱倒在地上。
“不要——!”
直到玉奴沖到跟前,她才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可已經晚了。
玉奴的馬蹄狠狠踩在她的禮服上,紅色的裙擺瞬間被踩得稀爛,金線斷裂,繡紋被毀,露出裏面白色的襯裙。許知秒頭上的赤金點翠步搖掉在了地上,頭發散亂如雞窩,臉上的妝容花得一塌糊塗,原本豔麗的模樣此刻狼狽至極。
她蜷縮在地上,死死抱着頭,渾身發抖,嘴裏不停喊着“救命”。
另一邊,周時庭終於沒能抓住繮繩,被玉奴狠狠甩下脊背,重重摔在紅毯上。“咚”的一聲悶響,聽得人牙酸。他掙扎着想要爬起來,卻又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喜服上沾滿了泥土和灰塵,原本俊朗的臉上也添了幾道血痕,鼻青臉腫,哪裏還有半分剛才的得意?
“啊——”
我適時地發出一聲驚呼,身體微微晃動,順勢扶住身邊的喜娘,臉上寫滿了驚慌失措。
“公主!您沒事吧?”喜娘連忙扶住我,滿臉擔憂。
“我沒事……”我喘着氣,聲音帶着哭腔,眼神卻越過人群,死死盯着周時庭和許知秒的慘狀,眼底是藏不住的快意。
痛快。
太痛快了。
上輩子我受的屈辱,今先讓你們嚐一分!
“放肆!”
父皇震怒的聲音從高位傳來。他猛地拍了一下龍椅的扶手,站起身,臉色鐵青地指着瘋馬:“來人!快把這瘋馬制服!安撫好賓客!”
侍衛們立刻沖了上去,手持長戟,小心翼翼地圍向玉奴。
玉奴還在嘶吼掙扎,又踩了許知秒的禮服幾腳,才被侍衛們用長戟困住,強行拖拽着離開了紅毯。
現場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賓客們的竊竊私語和許知秒壓抑的抽泣聲。
周時庭掙扎着爬了起來,他顧不上拍掉身上的灰塵,也顧不上臉上的疼痛,第一時間就看向我。
他的眼神又驚又怒,還帶着一絲懷疑,像是在質問我是不是做了什麼手腳。
我立刻迎上他的目光,眼底蓄滿了淚水,語氣哽咽:“時庭,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剛才太嚇人了……”
恰到好處的擔憂,完美的受害者姿態。
周時庭的眼神頓了頓,懷疑的神色淡了幾分。他確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我做的,畢竟玉奴是他自己的馬,又是突然發狂。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被周圍賓客的目光看得無法開口。
他只能咬了咬牙,暫時壓下心中的疑惑和怒火,先去處理眼前的爛攤子。
而許知秒也被侍女扶了起來。她渾身沾滿了泥土和灰塵,紅色的禮服破敗不堪,頭發散亂,臉上還掛着淚痕和花掉的脂粉,模樣淒慘又狼狽。
她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我,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
我知道,她恨我。
她以爲是我故意讓馬沖她的,以爲我是嫉妒她穿了紅色禮服搶了風頭。
隨便她怎麼想。
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父皇走下高位,快步走到我身邊,仔細打量我:“卿華,你沒事吧?有沒有被嚇到?”
“父皇,我沒事。”我搖搖頭,順勢靠在他懷裏,聲音委屈,“就是剛才太亂了,我有點害怕。”
父皇拍了拍我的背,安撫道:“不怕不怕,父皇在。”他轉頭看向周時庭和許知秒,臉色更加陰沉,“今之事,絕非偶然!周時庭,你且先處理好自身,稍後朕再與你算賬!”
周時庭臉色一白,連忙躬身行禮:“是,陛下。”
許知秒也想跟着行禮,卻因爲腿軟,差點又摔下去,只能被侍女死死扶着。她看着在父皇懷裏撒嬌的模樣,眼底的怨毒更甚。
在父皇溫暖的懷裏,感受着他沉穩的心跳,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