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醫院的路,是母親開的車。她一直在哭,抖得方向盤都握不穩。我坐在副駕,右手用一件舊衣服簡單包着,放在腿上。它已經不是我的手了,它像一塊不屬於我的肉,腫得像個發面饅頭,每一次顛簸都帶來一陣鑽心的疼。
我沒哭。眼淚好像在錘子落下的那一刻就蒸發了。我偏頭看着窗外,城市的燈光飛速後退,變成一條條模糊的光帶。
周建軍坐在後座。他沒說話,抽着煙。車裏一股濃烈的煙味,混着母親壓抑的抽泣聲,還有我骨頭裏傳來的、持續不斷的劇痛。
到了急診,醫生解開布,倒吸一口涼氣。
“怎麼搞的?這是被什麼重物砸了?”
母親語無倫次:“不小心……門擠的……”
醫生看了我們一眼,沒再追問,立刻開了單子:“去拍片,第四、第五掌骨,可能粉碎性骨折。”
等片子的時候,周建軍把我拉到走廊盡頭。他身上還是那股煙味,眼神冷硬。
“志願填報表呢?”
我看着他,沒說話。
“我問你志願填報表呢!”他壓着聲音,但怒氣藏不住。
我從校服口袋裏掏出那張折疊的紙,遞給他。紙上沾了一點血,是我的。
他一把搶過去,看了一眼我填的“中央美術學院”,冷笑一聲,直接把那張紙撕成碎片,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我給你重新領了一張。”他又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張新的,拍在我口,“回去就填,第一志願,首都醫科大學,臨床醫學。”
我沒接,那張紙飄飄悠悠落在地上。
他的臉色變得鐵青。他彎腰撿起來,抓住我的左手,把紙硬塞進我手裏。“周清,我告訴你,這件事沒得商量。你的手,我會找最好的醫生給你治。但是你的人生,必須按我說的路走。”
“我的手。”我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是你砸的。”
“是我砸的。”他承認得很快,甚至帶着一絲驕傲,“我不砸醒你,你就毀了!等你以後當上大醫生,你會感謝我。”
我看着他,忽然覺得很可笑。這個男人,我的父親,用最暴力的手段毀掉我的夢想,卻說這是爲了我好。他砸斷我的手,卻承諾會找最好的醫生。
片子出來了。第四、第五掌骨,粉碎性骨折。醫生說,就算手術接好,這只手的靈活性和穩定性也會大打折扣。想恢復到能進行精細繪畫的程度,幾乎不可能。
手術前,師問我問題,我一概不答。周建軍替我回答了所有。他站在手術室門口,像一尊鐵塔,對醫生護士客客氣氣,拜托他們一定盡力。看起來,他真的是一個爲女兒碎了心的好父親。
手術做了四個小時。我醒來時,右手打着厚厚的石膏,像一個沉重的枷鎖。
周建軍就守在床邊。他見我醒了,遞過來一杯水,還有那張新的志願填報表和一支筆。
“填吧。”
我看着他,再看看我被石膏固定的右手,又看看我的左手。
我用完好的左手,接過了筆。
在第一志願的欄目裏,我一筆一畫,填上了那幾個字:首都醫科大學,臨床醫學。
每一個字,都像刻在我自己的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