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墨，將整個衡水浸染得一片沉寂。唯有市郊那座龐大的建築群，依然如同一艘掙扎在黑海中的巨輪，燃燒着自己，釋放出刺破天際的光。
那是衡水中學，一座用青春和汗水澆築的“高考工廠”。
高三（1）班的教室裏，靜得可怕。一百多個年輕的生命，此刻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的精密儀器，埋首於堆積如山的試卷和復習資料中。空氣中彌漫着紙張的油墨味、汗水的微鹹，以及一種名爲“夢想”的、近乎窒息的緊張感。頭頂的光燈管發出持續的、微弱的嗡鳴，將每個人的影子拉得細長，投射在雪白的卷面上，仿佛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枷鎖。
林默就是這片死寂中最不起眼，也最標準的一個零件。
他的坐姿如同用尺子量過，背脊挺得筆直，頭與桌面保持着教科書般的距離。握筆的手指上，常年累月磨出的厚繭泛着黃，此刻，那支最普通的黑色中性筆在他指尖飛速旋轉，停下，繼而在草稿紙上劃出一連串狂亂而有序的力學分析圖。
最後一道物理大題，關於帶電粒子在復合場中的運動。復雜，繁瑣，是今晚這張理綜卷的“壓軸”。
他的大腦像一台超頻運轉的處理器，將復雜的電場、磁場、重力場分解，建模，計算。每一個公式，每一個數據，都像是早已鐫刻在神經元上的編碼，被精準無誤地提取、調用。他的目標很明確：十點半熄燈之前，必須刷完這半套卷子，然後用最後五分鍾時間，在腦海裏過一遍今天錯題本上整理的三個模型。
在衡水，時間不是以分鍾計算的，而是以“題”爲單位。一分鍾，就是兩道選擇題，或者一道填空題的前兩問。浪費一分鍾，就是對未來的背叛。
忽然，這台精密儀器的運轉被一個微小的聲音打斷。
“林默。”
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滿室的寂靜，從虛掩的後門傳來。
班主任老張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探了進來，鏡片後的目光精準地鎖定了林默。
幾乎是同一瞬間，教室裏近百個緊繃的“零件”齊刷刷地停下了轉動。一百多道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林默身上。這些目光裏沒有太多好奇，更多的是一種心照不宣的了然，甚至夾雜着一絲微不可察的幸災樂禍。
在衡水，晚自習被班主任叫出去，通常不是什麼好事。
最常見的，是哪個倒黴蛋熄燈後還在用充電台燈“鑿壁偷光”，被巡夜的老師抓了現行；或者是誰的卷子沒寫完，被抽查到了。對於林默，他們更傾向於前者。這個從鄉鎮中學考上來的“卷王”，拼命的程度早已是全校聞名的都市傳說。爲了多學一分鍾，他什麼都得出來。
林默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他迅速掃了一眼桌上的計時器，22:15，距離熄燈還有十五分鍾。他確信自己最近沒有違反任何紀律，連喝水都是掐着秒表，生怕浪費時間。
疑惑壓過了被打斷解題思路的煩躁。他放下筆，筆尖在草稿紙上留下一個重重的頓點，仿佛一個未盡的休止符。他站起身，凳子腿與地面摩擦，發出一聲輕微的“刺啦”聲，在這落針可聞的教室裏顯得格外刺耳。
他迎着那些復雜的目光，一言不發地走出教室，順手帶上了門，將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靜重新關在裏面。
走廊的燈光比教室裏昏暗一些，拉長了班主任老張的身影。老張的表情有些古怪，不同於以往抓到學生時的那種“恨鐵不成鋼”，反而帶着幾分探究和……茫然？
“張老師。”林默低聲喊道。
“嗯，”老張應了一聲，沒有像往常一樣先劈頭蓋臉訓斥一通，而是從自己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口袋裏，掏出一部樣式老舊的翻蓋手機，遞了過來。“找你的。”
林默愣住了。
在衡水，手機是絕對的違禁品，是洪水猛獸。別說學生，就連老師在教學區使用也會被嚴格控制。而現在，他的班主任，那個沒收了無數部手機、視電子產品爲仇寇的老張，竟然主動遞給他一部。
他下意識地接過，冰涼的塑料外殼觸碰到指尖，一股濃烈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鑽進鼻腔。這是醫務室的味道，是每次季節性流感爆發時，學校強制噴灑在每個角落的味道。
“喂？”林默把電話貼在耳邊，聲音裏帶着一絲不確定。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傳來一個沉穩、陌生的男聲。那口音和他周圍所有的人都不同，字正腔圓，每個尾音都帶着一種微妙的卷舌，是他只在電視新聞裏聽到過的京腔。
“請問，是林默同學嗎？”
“我是。”林默回答，心裏那份疑惑更重了。是誰會通過班主任找到自己？家裏人？不可能，父母都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連班主任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你好，林默同學。很冒昧在這個時間打擾你，”那聲音不疾不徐，帶着一種禮貌而疏離的客氣，“我們是林氏集團的，我叫周勤。這次聯系你，是有一份關於您十八年前的親子鑑定報告，需要和您本人進行核實。”
嗡——
林默感覺自己的大腦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所有的思維瞬間斷路，一片空白。
林氏集團？
親子鑑定報告？
十八年前？
每一個字他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卻像是一段來自異次元的亂碼，他完全無法解析。他的世界，是由“函數”、“牛頓三定律”、“阿伏伽德羅常數”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構成的。在那個世界裏，沒有這些荒謬絕倫的詞匯。
他緊緊地攥着手機，指節因爲用力而泛起青白色。那冰涼的塑料外殼，此刻仿佛烙鐵一般滾燙。
電話那頭的聲音還在繼續，平穩得像是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文件：“據報告顯示，您與北京的林振聲先生、以及沈清女士，存在99.9999%的親子關系。也就是說，他們才是您的親生父母。十八年前，您在醫院裏被意外抱錯……”
“北京”、“豪門”、“親生父母”……
這些詞匯像一把把鋒利的冰錐，一個接一個地鑿進他的耳膜，再狠狠地刺入他的大腦。他感覺腳下的地面開始晃動，走廊裏那昏黃的燈光也扭曲成一片光怪陸離的旋渦。
他想開口說點什麼，想說“你們打錯了”，想說“這是個騙局”，想說“我爸媽正在家裏給我準備下一學期的生活費”。可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他那用一張張試卷、一筆芯、一滴滴汗水辛苦壘砌了十八年的世界，那個目標清晰、路徑唯一的堅固堡壘，在這一刻，被這個來自遙遠京城的電話，輕而易舉地，震出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縫。
裂縫的另一邊，是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那裏有他從未聽過的名字，有他無法想象的財富，還有一個被稱作“親生父母”的陌生人。
而他，正站在裂縫的邊緣，搖搖欲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