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
手機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屬邊框幾乎要嵌進肉裏,可他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他的世界只剩下耳邊不斷回響的嗡鳴,和那個平靜卻殘忍的聲音:“您與北京的林振聲先生、以及沈清女士,存在99.9999%的親子關系……”
從學校到家的路,他走了十八年,閉着眼都能摸到每一個坑窪。可今天,這條路變得無比陌生而漫長。路邊小飯館裏飄出的油煙味,鄰居家窗戶裏傳出的爭吵聲,還有牆角那只懶洋洋曬太陽的老貓,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又一切都截然不同。它們像是一部老電影的背景,而他,這個主角,卻被硬生生從電影裏撕扯了出來,茫然地懸浮在半空,腳下是兩個截然不同、卻都讓他感到窒息的世界。
推開那扇掉漆的鐵門,狹小客廳裏熟悉的飯菜香氣撲面而來,瞬間將他從混沌中拉回現實。
“小默回來啦?快去洗手,就等你開飯了。”廚房裏傳來養母王秀蘭溫和的聲音。
他換鞋的動作有些僵硬,目光掃過不大的客廳。一張老舊的方桌擺在中央,上面鋪着一層洗得發白的塑料桌布。桌上擺着三菜一湯,其中一盤炒豆芽和一碗剩湯,明顯是昨天吃剩下的,被小心地蓋着保鮮膜熱了熱。
“回來了。”林默低聲應了一句,聲音澀得像砂紙磨過。
養父林建國正坐在小馬扎上,借着昏黃的燈光修理一個老舊的收音機,那雙布滿厚繭和細小傷口的手,此刻正靈巧地擰着一顆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螺絲。聽到聲音,他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歲月和辛勞刻滿皺紋的臉,眼角的笑意卻溫暖如初:“今天模考成績又拿第一了吧?我就知道我兒子有出息!”
林默的心髒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兒子……
這兩個字,今天聽來,竟是如此的刺耳,又如此的珍貴。
他勉強扯了扯嘴角,走進仄的衛生間,用冰冷的自來水一遍遍沖洗着自己的臉,試圖將腦海裏那些荒唐的念頭和那冰冷的聲音一起沖刷掉。可鏡子裏那張和養父母沒有半分相似的、輪廓分明的臉,此刻卻像一個無情的嘲諷。
飯桌上,王秀蘭不停地往他碗裏夾着唯一的一盤葷菜——紅燒肉,那是她特意跑了很遠去菜市場買回來的打折五花肉。
“多吃點,多吃點,看你最近學習累的,都瘦了。”她絮絮叨叨地念着,眼神裏是化不開的疼愛,“錢夠不夠花?不夠媽再給你點。你別省,身體最重要。”
林建國喝了一口廉價的白酒,咂了咂嘴,也跟着說道:“你媽說得對。學習上的事我們幫不了你,就只能讓你吃好點。別有壓力,考成什麼樣你都是我們老林家的驕傲。”
林默埋着頭,大口地扒拉着米飯,嘴裏的飯菜卻如同嚼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母目光裏的期盼和慈愛,那份愛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想開口,想問問他們,十八年前的那個雨夜,在縣醫院裏,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什麼。
可是,話到了嘴邊,看到養母鬢角的白發,看到養父手上怎麼也洗不掉的機油印子,那句殘忍的問話,就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怎麼能用一個可能存在的、來自遙遠京城的“真相”,去打碎這個雖然清貧但卻無比溫暖的家?
那晚,林默徹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老舊的居民樓下就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引擎聲。一輛黑色的、光可鑑人的轎車,安靜地停在滿是灰塵和落葉的空地上,與周圍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像是一只誤入鴿子籠的黑天鵝。
鄰居們紛紛從窗戶探出頭,交頭接耳,好奇地猜測着是哪家來了了不得的親戚。
沉重的敲門聲響起時,王秀蘭正端着一盆稀飯從廚房出來。
門一打開,一個穿着剪裁得體的深色西裝、戴着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他身後還跟着兩位神情嚴肅、提着公文包的人。
“請問,是林建國先生和王秀蘭女士的家嗎?”律師的聲音禮貌而疏離,目光快速地在簡陋的屋子裏掃了一圈,最終落在了剛剛從房間裏走出來的林默身上。
林建國放下手中的油條,局促地站起身,用圍裙擦了擦手:“我們就是,你們是……”
律師沒有回答,而是徑直走了進來,將公文包放在那張老舊的方桌上,從中取出一份裝訂精美的文件夾。“我是來自京州天馳律師事務所的張律師,受林振聲先生和沈清女士的委托,前來處理一件私事。”
他頓了頓,將文件夾推到桌子中央,翻開了第一頁。
那是一份DNA親子鑑定報告。
最下方,那串刺眼的“99.9999%”,像一柄燒紅的烙鐵,瞬間烙在了所有人的瞳孔裏。
“啪嗒”一聲,王秀蘭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嘴唇哆嗦着,難以置信地看着那份報告,又看看一臉平靜的林默,眼淚毫無征兆地就涌了出來,順着臉頰上的皺紋無聲地滑落。她沒有哭出聲,只是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那種壓抑的悲慟,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讓人心碎。
整個房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林建國愣了足足有一分鍾,他粗糙的手指在桌沿上摩挲着,似乎想去觸碰那份報告,卻又不敢。最終,他顫抖着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抽出一,點了好幾次才點燃。
濃重的煙霧繚繞升起,模糊了他通紅的眼眶。他猛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煙霧散盡後,那雙渾濁的眼睛裏只剩下一種深沉的無奈和悲涼。
“所以……是真的。”他沙啞地開口,像是在問律師,又像是在問自己。
律師點了點頭,公事公辦地說道:“林默先生,確實是林振聲夫婦的親生兒子。他們希望……能盡快接您回北京。”
林建國沒有再說話,只是沉默地抽着煙,一口接着一口,仿佛要把十八年的辛酸和不舍都吸進肺裏,再隨着煙霧一同吐出。煙霧中,他的背影顯得愈發佝僂。
許久,他終於掐滅了煙頭,站起身,走到林默面前。那只布滿老繭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林默的肩膀上,帶着一種難以言說的力量和顫抖。
“去吧,孩子。”他的聲音比剛才更加沙啞,每個字都像是從膛裏艱難地擠出來,“那是……你該過的子。別惦記我們,我們……挺好的。”
王秀蘭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發出了壓抑的嗚咽。
林默一直沉默着,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兩個爲他勞了十八年的父母。他看着父親眼中的不舍與決絕,看着母親無聲的淚水,身體裏那一直緊繃着的弦,在這一刻,似乎徹底斷了。
他沒有哭,只是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咚!”
“咚!”
“咚!”
三個響頭,沉重而決絕,磕在堅硬的地面上,仿佛要把這十八年的養育之恩,全都刻進骨子裏。
磕完頭,他緩緩站起身,通紅的眼圈裏沒有一滴淚水,目光卻前所未有的堅定。他看着兩位鬢已斑白的老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立下誓言:
“爸,媽,等我。”
“我一定考上清華,用錄取通知書來接你們!”
這不是一句沖動的告別,而是他踏入那個未知世界前,爲自己定下的唯一航標。他要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用那張代表着最高榮譽的紙,堂堂正正地回來,告訴所有人,這裏,才是他永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