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夏末。
江城城鄉結合部,暴雨砸得筒子樓的瓦片亂響。
西屋仄,空氣裏全是受的煤渣味和下水道返上來的餿氣。
“咕嚕嚕——”
沉悶的石磨聲響個不停。
葉蘭推着磨杆,身上那件洗發白的碎花的確良短袖早就溼透了,緊緊貼在後背上。
她兩條胳膊酸得抬不起來,還得咬牙撐着。
一百斤豆子,今晚必須磨完,明早才有錢給李文才買復習資料。
裏屋傳來呼嚕聲。
聲音很大,聽着卻假。
葉蘭直起腰,手掌心磨出了水泡,辣地疼。
她盯着那扇緊閉的木門,心頭發涼。
李文才在裝睡。
今天是賴子收賬的子。
李文才半年前爲了充門面,跟人學倒騰電子表,被人騙了個精光,還欠了賴子一百塊錢的。
一百塊,那是葉蘭起早貪黑磨大半年豆腐才能攢下的錢。
“嘭!嘭!嘭!”
院那扇破木板門猛地被砸響。
門框上的灰撲簌簌往下掉,震得石磨上的木盆都跟着晃。
葉蘭渾身一抖,手裏舀豆子的木勺差點掉在地上。
裏屋的呼嚕聲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着,是一陣窸窸窣窣拉被子蒙頭、甚至拖動桌子頂門的聲音。
葉蘭渾身血液倒流。
“開門!李文才,別給老子裝死!”
門外傳來男人粗啞的叫罵聲,伴着濃重的酒氣,“我知道你在家!再不開門,老子把你這破門拆了當柴燒!”
是賴子。
這附近有名的地痞,手腳不淨,那雙眼睛看人時總像帶着鉤子,要在女人身上剜下二兩肉來。
葉蘭抓起案板旁的一擀面杖,手心全是冷汗。
她走到裏屋門口,壓低聲音喊:“文才……賴子來了。”
屋裏沒動靜。
葉蘭咬着唇,推了一下門。
門從裏面反鎖了。
她僵在原地,指甲摳進門縫裏。
他是男人,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大難臨頭,他把自己反鎖在屋裏,把她一個人扔在外面面對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流氓?
“嘭!”
外面的院門遭不住踹,裂開一條大縫。
一只滿是泥水的黑布鞋伸了進來。
“喲,沒人應啊?”賴子那股油膩膩的聲音鑽進耳朵,“那我可自己進來了。聽說豆腐西施在家?正好,哥幾個還沒嚐過熱乎豆腐……”
一陣哄笑聲炸開。
葉蘭死死抵住廚房通往小院的門,臉色煞白。
“李文才!”她用力拍門,“你是個男人就出來!”
屋裏傳來李文才帶着哭腔的聲音:“蘭……你先應付一下。就說我不在,去鄉下收豆子了。你是女人,他不能把你怎麼樣……”
不能怎麼樣?
葉蘭氣笑了,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卻硬是沒讓它掉下來。
這就是她那個自詡要考大學、滿口仁義道德的丈夫。
“吱呀——”
院門的銷徹底斷了。
溼冷的風裹挾着雨點撲面而來。
賴子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手裏拎着個空酒瓶,身後還跟着兩個流裏流氣的跟班。
他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廚房門口的葉蘭。
女人渾身溼透,衣裳半透不透,那張臉白得沒一點血色,偏偏嘴唇咬得殷紅。
賴子咽了口唾沫,眼珠子都直了。
“李文才那慫包真不在?”
賴子嘿嘿一笑,把酒瓶往地上一扔,碎玻璃渣濺了一地。
他一步步近,目光肆無忌憚地在葉蘭身上遊走,“沒事,妹子,債主不在,拿東西抵也行。我看你這身段……比一百塊值錢。”
“滾出去!”
葉蘭舉起擀面杖,聲音發抖,“再過來我喊人了!”
“喊啊!”賴子笑得猖狂,“這大雨天的,誰聽得見?就算聽見了,誰敢管老子閒事?你男人都躲床底下當縮頭烏龜了,你還指望誰?”
他猛地伸手,直奔葉蘭的手腕抓去。
葉蘭驚叫着後退,後腰重重撞在石磨棱角上,疼得倒吸冷氣。
賴子那滿是黑泥的手指頭眼看就要碰到她的臉。
“咄!”
一聲悶響。
一把剔骨尖刀破開雨幕,擦着賴子的鼻尖飛過。
刀尖直接釘進木門框三寸深。
刀柄還在劇烈震顫,嗡嗡作響。
賴子的手僵在半空,離葉蘭的臉不到兩指寬。
只要稍微歪一點,剛才穿透的就是他的腦袋。
冷汗順着賴子的鬢角往下淌。
“誰?!”
賴子猛地回頭,嗓子瞬間劈了叉。
兩家共用的土牆頭上,蹲着個黑影。
閃電劈過。
那是個男人。
沒打傘,光着膀子,黑色工裝褲卷到膝蓋,露出的肌肉塊像是花崗岩刻出來的。
雨水順着他口那道猙獰的舊疤往下滾。
他手裏正把玩着另一把更寬、更沉的斬骨刀。
“陸……陸野?”
賴子的腿肚子開始轉筋。
這片誰不知道陸野?
退伍回來屠戶,一臉橫肉,平裏獨來獨往,豬從來不用第二刀。
陸野沒看賴子,大拇指刮了刮刀刃。
“再敲一下。”
他的聲音不高,混着雷聲,像是砂紙磨過鐵鏽,刺耳。
“明早集市肉案上掛的,就是你。”
賴子吞了口唾沫,酒醒了大半。
“陸哥,這……這是誤會。李文才欠我錢……”
“欠錢找男人要去。”
陸野從兩米高的牆頭跳下來。
落地無聲。
他走到賴子面前,一米八八的大高個把賴子罩得嚴嚴實實。
那股混着生肉腥氣和烈性煙草味的味道,得賴子連退三步。
陸野抬手,拔下門框上的剔骨刀。
那麼深的刀,他隨手一抽就出來了。
他在賴子那件的確良襯衫上把刀身的雨水擦了擦。
冰涼的刀背貼着賴子的肚子滑過。
“還要抵債嗎?”
“不……不要了!陸哥,我這就滾!”
賴子嚇得尿都要出來了,連滾帶爬往外跑,連那兩個跟班都顧不上喊。
院子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暴雨聲。
葉蘭靠着石磨,腿一軟,手裏的擀面杖“當啷”掉地上。
陸野轉過身。
他逆着光,身板壯得像座塔,把那點光擋了個淨。
葉蘭下意識抱緊胳膊,想擋住自己溼透的身子。
陸野的視線在她身上停了一瞬。
很燙。
但他很快移開眼,看向那扇死死反鎖的裏屋門。
屋裏沒半點動靜,跟死絕了一樣。
陸野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他把手裏那把還在滴水的剔骨刀往石磨盤上一拍。
“叮——”
那聲音脆得很,像是要把這夜色劃破。
“這種沒種的男人。”
陸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那雙黑沉沉的眼盯着葉蘭。
他不凶,語氣卻硬邦邦的,像是在罵醒一個裝睡的人。
“留着過年肉吃?”
說完,他看都沒再看那扇門一眼,轉身走進雨裏,單手一撐,翻牆回了隔壁。
葉蘭怔怔站在原地。
空氣裏,仿佛還殘留着男人身上那股滾燙的、野蠻的血氣。
那是她在這潭死水一樣的子裏,從來沒見過的烈性。
過了好半天。
裏屋的門,“咔噠”一聲,開了。
李文才探出個亂糟糟的腦袋,鼻梁上架着修補過的眼鏡,賊眉鼠眼地往外瞅。
“走……走了?”
看見院子裏只有葉蘭,他長鬆一口氣,挺直了腰杆,整理了一下睡衣,臉上又掛起那副讀書人的清高相。
“我就說沒事吧。這種地痞流氓,你越理他越來勁。還是得用智取……”
葉蘭慢慢轉過頭。
看着這個同床共枕了兩年的男人,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她看向石磨。
陸野留下的那把剔骨刀,正泛着冷森森的光。
刀柄上,似乎還帶着那個男人手心的熱度。
李文才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嚇得脖子一縮:“這……這是陸屠夫的刀?他剛才來了?粗魯!野蠻人!”
他想去拿那把刀扔出去,手伸了一半又縮回來,跟那是燒紅的烙鐵似的。
“蘭啊,既然沒事了,你趕緊磨豆腐吧。明天還得賣錢還賬呢。”
李文才打了個哈欠,轉身就要回屋,“我再睡會兒,明早還得復習功課。”
葉蘭沒動。
她死死盯着那把刀,第一次沒有順從地應聲。
如果今晚陸野沒來呢?
李文才會把她抵出去嗎?
會的。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按不下去。
隔壁院子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像是剁骨頭。
一下,又一下。
震得這邊的牆皮都在抖。
葉蘭突然覺得,那剁骨頭的聲音,比李文才的讀書聲,好聽一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