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蘭一夜沒睡。
那一百斤豆子磨完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她渾身的骨頭縫都像是被醋泡過,酸脹得抬不起來。
手掌心的水泡磨破了,血水混着豆汁,蟄得鑽心疼。
可她不敢歇。
灶台上的大鐵鍋裏,豆漿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她得點滷、壓模,趕在天大亮之前把豆腐做出來,推去集市上賣。
這一百斤豆子出的豆腐,是用來填那個“無底洞”的。
裏屋的門依然緊閉着。
昨晚那把剔骨刀帶來的驚悸還沒散去,另一種更深沉的寒意卻順着腳底板往上竄。
葉蘭看着那扇門,眼神裏的光一點點沉了下去,變成了一潭死水。
“咳咳……”
上三竿,裏屋終於傳來了動靜。
李文才穿着那件的確良白襯衫,雖然領口有點磨毛了,但熨得平平整整。
頭發抹了頭油,向後梳得一絲不苟,鼻梁上的眼鏡片擦得鋥亮。
經過灶台時,他吸了吸鼻子,嫌棄地揮了揮手散味兒,眉頭皺成了個“川”字。
“蘭啊,今兒這早飯怎麼還沒上桌?我這都要餓得低血糖了,怎麼復習功課?”
他理所當然地坐在那張瘸了腿的方桌旁,指節敲着桌面,那是他催促時的習慣動作。
葉蘭正在切豆腐塊,手裏的刀頓了一下。
她轉過身,從鍋裏端出一碗稀得照見人影的玉米糊,又在碟子裏夾了兩鹹菜條,重重地放在他面前。
“家裏沒面了,湊合吃吧。”葉蘭的聲音啞得厲害。
李文才看着那碗清湯寡水,臉一下子拉得老長。
“又是玉米糊?昨兒不是讓你留點豆腐腦嗎?那一勺子能賣幾個錢?我自己媳婦做的豆腐,我都吃不上一口熱乎的?”
他把書往桌上一摔,發出一聲悶響。
葉蘭沒說話,只是低頭收拾着案板。
見葉蘭不搭腔,李文才更來勁了。
他覺得自己作爲一家之主的威嚴受到了挑釁,尤其是昨晚他在屋裏裝睡,這會兒急需找回點面子。
“你啞巴了?問你話呢!”
李文才站起身,走到葉蘭身後,陰陽怪氣地開了口:“還有,昨晚那是怎麼回事?大半夜的招惹賴子那種人。我早就跟你說過,女人家在外頭拋頭露面要檢點,別整天跟那些買豆腐的眉來眼去,招蜂引蝶!”
“咔嚓。”
葉蘭手裏的切豆腐刀切偏了,一塊好好的豆腐被切了個豁口。
她猛地轉過身,死死盯着李文才。
那雙向來順從、溫吞的眼睛裏,此刻布滿了紅血絲,像是要把眼前這個男人燒出一個洞來。
“我招蜂引蝶?”
葉蘭的聲音在發抖,不是因爲怕,是因爲氣,氣得五髒六腑都在疼,“李文才,你摸着良心說話!昨晚賴子踹門的時候,你在哪?你躲在被窩裏裝死!你是個男人嗎?”
李文才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在他的印象裏,葉蘭就像那團軟趴趴的豆腐,任搓任扁,從來沒這麼大聲跟他說過話。
“你……你吼什麼!”
李文才臉漲成了豬肝色,那是被戳穿後的惱羞成怒。
他推了推眼鏡,眼神閃爍,強詞奪理道:“什麼裝死?我是讀書人,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我要是出去了,那就是給賴子送借口,到時候不僅錢要還,連我也得挨打!我這是顧全大局,懂不懂?”
“顧全大局?”
葉蘭冷笑一聲,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你的大局就是把我推出去擋刀?昨晚要不是……”
要不是隔壁陸野那把刀。
葉蘭咬住了嘴唇,沒說下去。
提到昨晚,李文才的眼神變得更加陰鷙。
他想起了那把扎在門框上的刀,也想起了陸野那個豬匠。
一種莫名的嫉恨涌上心頭。
“要不是什麼?要不是那個豬的?”
李文才近一步,唾沫星子噴得老遠,“葉蘭,你還好意思提?咱們家跟那個屠夫素不來往,他憑什麼半夜三更幫你出頭?你說!你倆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啪!”
葉蘭把手裏的刀狠狠拍在案板上。
“李文才,你嘴巴放淨點!”
“我嘴巴不淨?”
李文才像是抓住了什麼把柄,聲音尖細刺耳,“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賴子怎麼不找別人偏找你?陸野那個煞星怎麼不管別人偏管你?我看賴子說得對,你這身段,確實比那一百塊錢值錢!”
空氣瞬間凝固。
葉蘭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這個男人。
這是她的丈夫,是她累死累活供着考大學的“文化人”。
這一刻,他在她眼裏,比陰溝裏的老鼠還要惡心。
“你說什麼?”葉蘭的聲音輕得像鬼魅。
李文才既然撕破了臉,索性也不裝了。
他看着葉蘭那雖然穿着粗布衣裳,卻依舊掩蓋不住的豐腴身段,心裏生出一股扭曲的算計。
“我說錯了嗎?”
他冷哼一聲,整理了一下衣領,擺出一副爲這個家碎了心的模樣,“
賴子昨晚也說了,只要你跟了他,那一百塊錢就勾銷。一百塊啊!你得磨多少斤豆子?既然事情已經出了,你稍微犧牲一下怎麼了?反正也就是睡一覺的事兒,能給家裏省一百塊錢,這買賣不劃算嗎?”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甚至還攤開手比劃着:“這本來是你修來的福氣,也就是你傻,非要把人往外推。昨晚你要是順水推舟走了,咱們現在早無債一身輕了,我還用得着在這喝玉米糊?”
“福氣?”
葉蘭渾身顫抖,血液直沖天靈蓋。
她抄起案板旁的擀面杖,指着大門:“滾!你給我滾!”
“反了你了!”
李文才見葉蘭敢拿棍子指着他,男人的尊嚴徹底掛不住了。
他想起了昨晚那個豬匠帶來的恐懼,又把那份恐懼轉化成了對妻子的暴怒。
“我是你男人!是你天!你吃我的住我的,還敢跟我動粗?我看你是欠收拾!”
李文才挽起袖子,露出一雙白斬雞似的細胳膊,揚起巴掌就朝葉蘭臉上扇去。
“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麼是三從四德!”
風聲呼嘯。
葉蘭沒躲。她只是死死咬着牙,盯着那個巴掌落下。
就在那只手距離葉蘭臉頰不到三寸的時候——
“咄!”
“咔嚓——!!!”
一聲巨響,平地炸雷一般。
不是巴掌聲。
聲音來自兩家共用的那堵土牆。
那動靜太大、太脆,帶着一股子令人牙酸的碎裂感。
就像是有個巨人掄圓了鐵錘,狠狠砸在了這房子的脊梁骨上。
整個灶房都在震。
牆皮撲簌簌地往下掉,灰塵嗆得人睜不開眼。
幾塊老舊的黃泥砸在鐵鍋蓋上,當當作響。
李文才那只揚在半空的手,硬生生僵住了。
他那張扭曲的臉瞬間煞白,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
牆那邊,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着,是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磨刀聲。
“霍——霍——”
那聲音不急不徐,卻極有節奏。
像是金屬在粗糙的磨刀石上摩擦,每一次推拉,都帶着一股子讓人頭皮發麻的寒意。
懂行的人一聽就知道,那是一把極沉、極快的厚背斬骨刀。
李文才的手哆嗦起來,慢慢縮回身側。
他當然知道隔壁住着誰。
陸野。那個退伍回來屠戶的煞星,這一片連狗見了他都要夾着尾巴跑。
昨晚那把飛刀釘在門框上的畫面又冒了出來,李文才覺得脖頸子涼颼颼的,像是被人拿冰塊蹭過。
“誰……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