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淡金色的薄紗，溫柔地篩過柳府後院高翹的飛檐，悄無聲息地浸潤了這片小小的天地。
庭院一隅，幾竿修竹挺拔，葉尖垂着昨夜凝結的露珠，在微風中輕輕顫動，折射出細碎而純淨的光芒。
青石板鋪就的小徑被夜雨洗得發亮，縫隙間幾簇青苔，綠得沉靜而倔強，仿佛無聲地宣告着與喧囂塵世的疏離。
柳府長女柳眉便坐在庭院中央那株虯枝盤曲的老梨樹下。她身着一件月白色的細麻長裙，裙裾垂落，幾乎與石階上薄薄的青苔融爲一體。那衣裙的料子是上好的杭綢，卻無半分刺繡紋飾，只在領口和袖口用同色絲線鎖了極細的滾邊，素淨得如同山間流雲。烏黑如瀑的長發並未如尋常閨閣女子那般梳成繁復的雲髻，只以一根光素無紋的銀簪鬆鬆挽住，幾縷發絲垂落頰邊，襯得那張臉愈發清麗絕倫，卻又帶着一種近乎空靈的疏離，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畫中人。
她微微垂首，指尖捻動着一串紫檀佛珠。那佛珠顆顆圓潤，色澤深沉，在她白皙修長的指間一顆顆滑過，發出極細微的、幾不可聞的“嗒、嗒”聲。這聲音輕得如同晨露滴落深潭，在這寂靜的庭院裏，卻成了唯一清晰可辨的韻律，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她的眉眼低垂，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專注而平和，仿佛整個天地都濃縮於她指間這串小小的佛珠之上，再無旁騖。
她面前的小石幾上，一只素白瓷盞靜置。盞中盛着半盞清茶，茶湯澄澈，呈現出極淡的芽色，如同早春初萌的嫩葉。嫋嫋升起一縷若有似無的白色水汽，攜着清冽微苦的茶香，在微涼的晨風中緩緩散開，與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氣息交織在一起。這便是她每日的“早課”——不施粉黛，不食葷腥，以清茗代酒，以佛經爲伴。石幾上，攤開着一卷泛黃的《金剛經》，書頁邊緣已被無數次翻閱而變得柔軟，墨跡卻依舊清晰。經文旁，一只小巧的銅香爐裏，一線檀香正靜靜燃燒，青煙如練，筆直上升，在靠近屋頂處才悄然散開，留下滿室清幽寧神的氣息。
“小姐，該用早點了。”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庭院的寧靜。柳眉的貼身侍女小桃，端着一個紅漆托盤，輕步走了進來。托盤上，一碗清粥，幾樣精致的小菜，還有一小碟用素油煎得金黃的素餅，熱氣騰騰。
柳眉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並未抬頭，只是輕聲應道：“放着吧。”
小桃將托盤輕輕放在石幾另一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柳眉身上，帶着幾分不解和心疼。她看着自家小姐這身素淨得近乎寡淡的裝扮，又看看石幾上那卷厚厚的佛經，忍不住小聲嘀咕：“小姐，您又看這些經書……今日柳夫人特意吩咐廚房，給您做了您從前愛吃的桂花糖藕，還有……”
“小桃，”柳眉終於抬起眼，打斷了侍女的話。她的目光清澈如水，帶着一種洞悉的溫和，卻無半分波瀾，“糖藕是甜膩之物，於清修無益。你替我謝過夫人，就說……我今日腸胃微恙，用不得甜食。”
“可是……”小桃急了，她知道小姐哪裏是腸胃不好，分明是厭棄這些紅塵俗物。她忍不住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着少女特有的好奇和一絲擔憂，“小姐，您看您，整日裏不是焚香就是念經，連件像樣的首飾都不戴。您瞧瞧，府裏其他幾位小姐，哪個不是打扮得花團錦簇？前兒個二小姐新得了支南海進貢的珠釵，那珍珠又大又圓，戴在頭上可真真兒是……”
柳眉靜靜聽着，嘴角卻浮起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那笑意裏帶着一絲了然，也帶着一絲無奈。她輕輕放下佛珠，指尖拂過攤開的經卷，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一片易碎的羽毛。
“小桃，”她的聲音依舊平和，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清冷，“珠翠金銀，不過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戴在頭上，重的是發髻，壓的是心神。你看這庭院裏的竹，這石階上的苔，它們可曾需要什麼點綴？自然天成，方是至美。”
小桃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看着小姐那雙澄澈得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處念頭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小姐說的都是她不懂的大道理，可她更知道，小姐這樣子，在別人眼裏，尤其是大夫人眼裏，是多麼的“不合時宜”。
“小姐，”小桃換了話題，聲音裏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我方才進來時，聽前院管家說，榮遠候府的段公子又派人送了帖子來，說是……說是想邀您去城外新開的‘醉仙樓’賞春。還有……還有李家那位世子爺，也派人送了信，問您安好。”
柳眉捻動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段天？那個驕縱跋扈、眼神總是帶着毫不掩飾的貪婪的候門公子？還有李世傑……那個溫潤如玉、目光卻總是帶着執着灼熱的李家世子？這兩個名字，如同兩顆投入她心湖的石子，雖未激起滔天巨浪，卻也漾開了一圈圈細微的漣漪，讓她指尖的佛珠似乎也沉重了幾分。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越過院牆，投向遠方。院牆外，柳府那片著名的桃花林，在晨光下已隱隱可見。枝頭綴滿了粉嫩的花苞，蓄勢待發，仿佛只待一夜春風，便會綻放出那“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十裏盛景。那絢爛的春色，在旁人眼中是無限風光，在她看來，卻像一場盛大而虛幻的預演，預示着一場她無法逃避、卻又決意抗拒的塵緣風暴。
“帖子收着吧。”柳眉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靜，聽不出絲毫情緒，“信也收好。你替我回話，就說我在禮佛，不便見客，也……不便外出。”
“是，小姐。”小桃應着，心裏卻暗暗嘆氣。又是這樣！小姐總是這樣，用“禮佛”二字，將所有紅塵俗事都擋在門外。可擋得了一時，擋得了一世嗎？她看着小姐重新拿起佛經，那專注的神情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和那卷泛黃的書頁。小桃知道，小姐的心，早已不在這柳府的朱門繡戶之中，它飛向了更遠、更空靈的地方。只是，這世間的風，又豈會輕易放過一只想要掙脫樊籠的鳥兒？
小桃默默地收拾着托盤，腳步放得極輕，生怕打擾了小姐的清修。她看着柳眉素白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又帶着一種磐石般的堅定。那身素衣，那串佛珠，那卷經書，那盞清茶，構成了她小姐生活的全部，也構築起一道無形卻堅固的屏障，將外界的喧囂、誘惑、乃至溫情，都隔絕在外。
庭院裏又恢復了寂靜。只有檀香依舊嫋嫋，佛珠依舊低語，那盞芽色的清茶，在石幾上靜靜地散發着微苦的清香。柳眉的目光再次落在經卷上，字字句句，仿佛帶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讓她紛亂的思緒漸漸沉澱下來。她知道，小桃的擔憂並非多餘，那即將到來的“十裏桃花待嫁”的華美序幕，那鳳冠霞帔的沉重，那權貴子弟的糾纏，都如同烏雲般在遠方聚集，終將席卷而來。
然而此刻，在這方小小的庭院裏，在這縷檀香、這盞清茶、這卷經書構築的寧靜世界裏，她依舊是那個心無旁騖的柳眉。她輕輕捻動佛珠，指尖感受着紫檀溫潤而沉實的觸感，仿佛握住了對抗這紅塵幻夢最初的、也是最堅實的舟楫。晨光溫柔地籠罩着她素白的身影，在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那光暈純淨、空靈，帶着一種勘破世事的澄澈與決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