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握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靜心苑內,落針可聞,只有夜風吹過枯枝的蕭索聲響。
雲舒微的話,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入了他宏圖霸業中最柔軟也最關鍵的那個穴位。他可以不在乎雲舒微的死活,甚至可以無視雲家的衰敗,但他不能不在乎兵部尚書林伯淵的立場。
在諸位皇子對那個至尊之位的爭奪已進入白熱化的今天,手握大周半數兵馬調動權的林伯淵,就是那枚足以改變天平平衡的決定性砝碼。
“一派胡言!”蕭珏的聲音雖然依舊冰冷,卻不自覺地失了幾分底氣,“你以爲憑你幾句空口白牙的杜撰,就能蒙騙本王?”
蘇晴柔也反應過來,連忙在一旁附和,聲音帶着哭腔:“王爺,姐姐定是怕了,才說這些胡話來擾亂您的心神。雲太傅早已仙逝多年,什麼約定,怕是她自己編造出來的。”
雲舒微看着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拙劣表演,心中毫無波瀾。她知道,蕭珏的多疑已經開始發酵。對於一個志在九五的人來說,任何可能影響大局的變數,他都必須慎之又慎。
“王爺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查。”雲舒微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查一查三年前,祖父七十大壽時,林尚書送來的賀禮,是不是一方刻着‘高山流水’的端硯。再查一查,祖父回贈給林尚書的,是不是一幅他老人家親手所繪的《風雨鬆柏圖》。此畫的落款處,還有一枚我的私印。”
她每說一句,蕭珏的臉色就更沉一分。這些細節如此具體,絕非臨時能夠編造出來的。尤其是那枚私印,更是外人無從知曉的秘辛。
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被他冷落了三年的妻子。她就像一座被遺忘在角落的枯井,他以爲早已幹涸,卻不想井下竟藏着如此深邃的暗流。
“就算真有此事,也說明不了什麼。”蕭珏強撐着說道,他不能在一個女人面前,尤其是在蘇晴柔面前,表現出絲毫的退縮。
“是嗎?”雲舒微輕輕一笑,那笑容裏帶着一絲憐憫,“王爺,您知道林尚書爲何至今膝下無子嗎?因爲他唯一的兒子,十五年前在北境戰場上爲救副將而死。而那位副將,就是我的父親,雲將軍。”
轟的一聲,蕭珏的腦中仿佛有驚雷炸響。
這件事他知道。當年雲將軍重傷歸來,林尚書之子卻馬革裹屍,爲此林夫人大病一場,從此林尚書再未續弦。但他從未將這兩件事與眼前的雲舒微聯系起來。
救命之恩,喪子之痛,師徒之義,故友之托。這四重關系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堅不可摧的大網。若他今日真的殺了雲舒微,林伯淵就算不與他反目成仇,也絕無可能再歸順於他。屆時,他不僅失去了一個強大的臂助,更可能樹立一個可怕的敵人。
這個代價,他付不起。
蕭珏的目光在雲舒微那張過於平靜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眼中的殺意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爲復雜和冰冷的審視。
他緩緩將那卷空白詔書收回袖中。
“譁啦”一聲輕響,卻像重錘一樣敲在蘇晴柔的心上,讓她渾身一顫,幾乎站立不穩。
“王爺……”她不敢置信地呢喃。
蕭珏沒有看她,只是冷冷地對雲舒微說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心腸歹毒,謀害皇嗣,即日起,禁足於靜心苑,沒有本王的命令,不許踏出半步!”
說罷,他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那背影,帶着壓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絲狼狽。
蘇晴柔怨毒地瞪了雲舒微一眼,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最終也只能咬着牙,在丫鬟的攙扶下,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一場精心策劃的殺局,就這樣在最後關頭,被雲舒微用幾句話輕易化解。
隨着衆人退去,靜心苑很快又恢復了往日的死寂。院中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曳,將雲舒微孤單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王妃!”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黑暗的角落裏沖了出來,撲到雲舒微腳下,正是她身邊唯一忠心耿耿的丫鬟,青兒。
“王妃,您沒事吧?嚇死奴婢了!”青兒抱着她的腿,哭得泣不成聲。
雲舒微低頭看着這個忠心的小丫頭,心中劃過一絲暖流。這是原主在這個冰冷的王府裏,唯一感受到的溫暖。她緩緩蹲下身,扶起青兒,輕聲道:“我沒事,別哭了。”
她的聲音有些虛弱,剛剛那一番唇槍舌劍,幾乎耗盡了這具中毒初愈的身體所有的力氣。一股眩暈感襲來,她身子一晃,險些栽倒。
“王妃!”青兒連忙扶住她,急道,“您身子還虛着,快,奴婢扶您進屋休息。”
回到那間簡陋得甚至不如府中管事的臥房,雲舒微坐在冰冷的床沿上,開始冷靜地梳理眼前的局勢。
她很清楚,今晚只是一個開始。她雖然暫時保住了性命,卻也徹底暴露了自己,將自己推到了蕭珏和蘇晴柔的對立面。禁足,看似是懲罰,實則給了她一個喘息和布局的時間。
“青兒,”她開口,聲音不大,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去打一盆熱水來。另外,把我們院子裏所有的人,都叫到正屋來,我有話說。”
青兒雖然不解,但還是立刻點頭應下。
很快,靜心苑裏僅有的四個下人,一個灑掃的婆子,兩個負責雜役的小廝,還有一個平日裏負責采買的丫鬟,都戰戰兢兢地跪在了正屋的地上。
雲舒微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端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靜地喝着熱茶。她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緩緩地掃過面前的每一個人。
那目光並不凌厲,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壓力,讓跪着的幾人頭垂得更低,大氣都不敢出。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蘇側妃的人。”雲舒微放下茶杯,聲音清冷地響起。
此話一出,底下幾人身子皆是一震,其中那個負責采買的丫鬟小翠,更是抖得不成樣子。
“王妃饒命,王妃饒命啊!”小翠立刻磕頭如搗蒜,“奴婢……奴婢也是被逼的!側妃娘娘用奴婢家人的性命威脅,奴婢才不得不……”
“我不想聽你的苦衷。”雲舒微淡淡地打斷了她,“我只給你們一次機會。現在,自己站出來,我可以念在你們往日還算盡心的份上,只將你們趕出王府。若是要等我親自把你們揪出來,那你們的下場,就和你們的家人一樣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股血腥的寒意,讓在場的人無不毛骨悚然。
沉默了片刻,除了小翠,那個灑掃的婆子也顫顫巍巍地挪了出來,跪在一旁,痛哭流涕地求饒。
雲舒微的目光落在剩下的兩個小廝身上,他們面色慘白,卻強撐着沒有動。
“很好。”雲舒微點了點頭,對青兒吩咐道,“青兒,把她們兩個綁起來,關進柴房,明日一早送出府去。至於這兩個……”
她看向那兩個小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來是蘇側妃的死士了。既然他們這麼忠心,那就成全他們。拖下去,打斷他們的腿,扔到亂葬崗去。”
“是!”青兒雖然心驚,但對雲舒微的命令沒有絲毫懷疑,立刻找來繩子。
“王妃饒命!王妃饒命啊!”兩個小廝直到此刻才反應過來,這個往日裏懦弱可欺的正妃,竟然變得如此心狠手辣。他們瘋狂地磕頭求饒,卻爲時已晚。
隨着兩聲淒厲的慘叫在院外響起,又很快歸於沉寂,靜心苑,終於徹底成了雲舒微的地盤。
處理完內奸,雲舒微才感覺身體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她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腦中卻在飛速運轉。
蘇晴柔的假孕,是她目前最大的把柄。只要揭穿這件事,蘇晴柔不僅會失寵,更會犯下欺君之罪。但是,如何揭穿,卻是個技術活。蘇晴柔買通了太醫,蕭珏又對她深信不疑,貿然指證,只會被反咬一口。
必須找到一個萬無一失的辦法,讓她在衆目睽睽之下,無所遁形。
她的腦海中,一個大膽而周密的計劃,正在緩緩成形。
她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她對守在一旁的青兒招了招手,低聲吩咐道:“青兒,你附耳過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你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