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靜默的囚籠**
午夜零點的鍾聲,帶着金屬的冰冷質感,從客廳角落那座價值不菲的落地古董鍾裏沉悶地蕩開,一聲,又一聲,緩慢而沉重,仿佛敲在人心最空洞的地方。聲波在挑高近七米的巨大客廳裏徒勞地碰撞,最終消弭在昂貴的大理石地面和覆蓋着意大利真皮的沙發之間,激不起一絲漣漪。
沈念初蜷在沙發最深的角落裏,像一只被遺忘在奢華鳥籠中的雀鳥。她身上那件絲質的睡袍,是霍沉淵某個助理根據“蘇小姐的喜好”置辦的,柔滑如水,卻冰涼地貼着她的肌膚。一本攤開的精裝書擱在她並攏的膝頭,書頁停留在某一頁,已經很久沒有翻動。指尖無意識地捻着頁腳,那點細微的摩擦聲是這死寂空間裏唯一的活物氣息。她的視線沒有焦點,空洞地投向壁爐上方懸掛的一幅巨大抽象油畫。扭曲的線條,狂亂的色塊,據說是某位大師的傑作,價值連城。但在沈念初眼中,它只是一片混沌的冰冷,混亂而無意義,一如她此刻被冰封的心湖。
水晶吊燈的光芒被刻意調至最暗,只勉強勾勒出家具奢華的輪廓,將大片空間留給濃稠的、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氣裏彌漫着高級香薰蠟燭燃燒後殘留的冷杉與雪鬆的味道,混合着一種空曠豪宅特有的、揮之不去的寂寥感。這裏是霍沉淵位於半山的頂級豪宅,是無數人仰望豔羨的雲端居所,也是她沈念初這三年來,精心扮演“蘇晚晴”的影子舞台,一座用黃金和鑽石堆砌的、沒有溫度的華麗囚籠。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她像一個最敬業的演員,揣摩着另一個女人的神態、語調、喜好。她記得蘇晚晴喜歡用左手撩頭發,記得她喝咖啡只加半顆方糖,記得她笑起來時眼角微微下垂的弧度。她將自己原本的模樣深深掩埋,活成了鏡子裏那個模糊的倒影,只爲了博取身邊這個男人偶爾投來的、帶着恍惚追憶的一瞥。
值得嗎?這個問題在無數個孤寂的深夜啃噬着她。最初或許有過一絲卑微的幻想,以爲水滴石穿,以爲朝夕相處,總能在堅冰上鑿開一道縫隙,讓他看到沈念初的存在,而非僅僅是那張酷似蘇晚晴的臉。可現實是,她越是努力模仿,越是將自己活成那個完美的贗品,霍沉淵眼中那份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的恍惚就越深。她的存在,似乎只是爲了印證蘇晚晴的不可替代。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熟悉的、鈍刀切割般的隱痛。她抬手,指尖冰涼,輕輕按在左胸。那裏,曾經也鮮活地跳動過,爲一個叫霍沉淵的男人,爲一份飛蛾撲火般孤勇的愛戀。如今,只剩下日復一日的麻木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她甚至已經記不清,上一次霍沉淵清晰地看着“沈念初”說話,是什麼時候了。
**(二) 醉酒的君王**
玄關處傳來一陣粗暴的、金屬摩擦的聲響——是鑰匙粗暴地插入鎖孔,帶着主人顯而易見的煩躁。緊接着,沉重的橡木大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吸音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酒氣,混合着高級煙草和雪茄的餘味,瞬間像潮水般涌入客廳,粗暴地撕裂了死寂的空氣。隨之而來的,是一個高大而踉蹌的身影。
霍沉淵回來了。
他像一頭疲憊又躁怒的雄獅,昂貴的深灰色高定西裝外套被他隨意地搭在臂彎,皺得像一團抹布。領帶被扯得歪斜,鬆垮地掛在敞開的襯衫領口,露出線條凌厲的鎖骨和一小片麥色的胸膛。平日裏一絲不苟向後梳攏的墨黑短發,此刻散亂地垂落幾縷,凌亂地搭在他飽滿的額前,遮住了那雙總是深邃如寒潭、能輕易洞穿人心,卻也讓她心悸又心寒的眼眸。他腳步虛浮,昂貴的定制皮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拖沓而不穩的聲響,每一步都帶着沉重的壓迫感。
沈念初幾乎是刻入骨髓的條件反射,瞬間從沙發上彈了起來。那份麻木被一種更深的本能取代——扮演一個合格“妻子”的本能。她快步迎上前,試圖去攙扶他搖晃的身體,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帶着小心翼翼的關切,那是她模仿蘇晚晴的聲線:
“沉淵,你回來了。怎麼喝這麼多?”
她的手剛觸碰到他堅實的手臂,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襲來!
“滾開!”
一聲低沉的、飽含醉意和不耐煩的呵斥。霍沉淵甚至沒有看清是誰,只是本能地揮臂,像拂去一只惱人的飛蟲。沈念初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在手臂上,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踉蹌,“砰”地一聲撞在玄關冰冷的胡桃木櫃角上。尖銳的疼痛從手肘瞬間蔓延開,她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
霍沉淵似乎被這撞擊聲稍微驚動了一下。他勉強站定,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緩緩抬起頭。那雙被酒精徹底浸染的眼眸猩紅一片,視線渙散而迷蒙,帶着一種野獸般的狂躁和深不見底的痛苦。他的目光在沈念初蒼白的臉上遊移、聚焦,像是在費力地辨認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個……幻影。
沈念初屏住呼吸,撞痛的手臂還抵在櫃角,心髒卻在胸腔裏狂跳。她看見他眼底的猩紅,看見那濃得化不開的痛苦,一絲極其微弱的、不該有的期盼,如同死灰裏最後一點火星,微弱地跳動了一下——他是不是……終於看見她了?哪怕是在酒醉之後?
下一秒,霍沉淵的薄唇動了動,沙啞黏膩的、飽含無盡思念和絕望的呼喚,像淬了劇毒的冰凌,狠狠刺穿了她最後的妄想:
“晚晴……”
聲音低沉,帶着醉酒特有的含糊,卻清晰得如同驚雷炸響在沈念初耳邊。
“晚晴……別走……求你……”
他踉蹌着向前一步,似乎想抓住什麼,手臂抬起,卻又頹然垂下,高大的身軀倚靠在冰冷的門框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低垂着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一聲聲破碎的、帶着泣音的呼喚,在空曠死寂的玄關處反復回蕩,敲打着沈念初脆弱的耳膜和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
“晚晴……別離開我……我知道錯了……”
晚晴。蘇晚晴。
又是這個名字!像一道無法愈合的詛咒,永遠橫亙在她和他之間。
沈念初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抽幹、凍結。從指尖到發梢,都僵硬冰冷得如同冰雕。那點剛剛燃起的、微不足道的火星,被這盆名爲“晚晴”的冰水徹底澆滅,連一絲青煙都沒有留下。心髒的位置不再是鈍痛,而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撕扯,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眼前陣陣發黑。
原來,他醉得如此不省人事,意識模糊到連站都站不穩,脫口而出的,依舊只有“晚晴”。他痛苦、他悔恨、他卑微乞求的對象,從來都只有那個沉睡在病床上的女人。而她沈念初,這三年的日夜陪伴,這三年的曲意逢迎,這三年的自我消磨,在他心裏,連一個模糊的影子都算不上!她只是一個廉價的、隨時可以被替代的聲帶和軀殼,一個在他思念正主時,用來投射幻影的蒼白幕布!
巨大的屈辱和尖銳的痛楚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直到口腔裏彌漫開濃重的鐵鏽般的腥甜。這劇痛讓她勉強維持住一絲清明,沒有當場崩潰倒下。酸澀的熱浪在喉嚨裏翻涌,又被她強行咽下,灼燒着五髒六腑。
**(三) 蘇醒的驚雷**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一陣微弱卻異常刺耳的蜂鳴聲,從客廳沙發方向傳來。
是她放在那裏的手機。
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驟然亮起,幽藍的光芒像黑暗中窺伺的眼睛,穿透了彌漫的酒氣和絕望的空氣,直直刺入沈念初空洞的瞳孔。
那光芒,冰冷,突兀,帶着一種不祥的預兆。
沈念初像是被那光芒牽引的木偶,動作僵硬而緩慢地轉過身,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走回沙發旁。每走一步,都感覺心髒被撕裂一分。霍沉淵低啞痛苦的呼喚還縈繞在身後,像背景音一樣殘酷地伴奏着。
她拿起手機。冰涼的金屬外殼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顫。屏幕解鎖,一條短信通知清晰地顯示在頂端。
發件人:一串完全陌生的、沒有任何署名的數字號碼。格式怪異,透着一種刻意的隱秘感。
內容,卻簡單得像一道來自地獄的判決書:
> **【蘇晚晴小姐已於今日下午17:28分蘇醒,意識恢復良好,生命體征平穩。霍先生已於第一時間知悉。】**
時間:23:59。
蘇晚晴,蘇醒了。
就在今天下午。
霍先生,已知曉。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念初的視網膜上,烙進她瀕臨破碎的意識裏。
他醉酒歸來,痛苦呼喚“晚晴”……
蘇晚晴蘇醒了……
他早已知道……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條冰冷的信息瞬間串聯,拼湊成一個無比清晰、無比殘忍、無比完整的真相畫卷,在她眼前轟然展開!
他爲什麼喝得爛醉如泥?是得知白月光蘇醒,欣喜若狂後的放縱?還是……對即將失去一個完美替身的不舍?不,後一個念頭立刻被她自己否決。他眼中何曾有過她?他的痛苦,只源於對蘇晚晴的愧疚和思念,只源於這三年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而他,或許在害怕面對?但無論如何,他的情緒,他的世界,從來都只圍繞着蘇晚晴旋轉!
而她沈念初呢?存在的意義,在她正主睜開雙眼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終結!像一個道具,在主角登場後,被毫不留情地丟棄在後台的陰影裏。這棟豪宅,這個“霍太太”的身份,甚至她這張酷似蘇晚晴的臉,都成了無比諷刺的存在。
一股徹骨的寒意,比玄關大理石地面更冷百倍,從腳底板瞬間竄起,沿着脊椎一路沖上頭頂,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感官和血液。心髒那劇烈的絞痛,在這滅頂的寒意面前,竟奇異地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如死灰後的、極致的平靜。一種靈魂被徹底抽離,只剩下冰冷軀殼的平靜。
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上。那裏,不知何時,已經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了一個東西。
一個只有拇指大小、通體啞光銀色、邊緣帶着流暢科技線條的U盤。
**(四) 冰冷的星火**
冰涼的金屬外殼,此刻正以驚人的力道,深深硌進她柔軟的掌心。那尖銳的、清晰的痛感,帶着一種奇異的、近乎殘酷的清醒力量,支撐着她搖搖欲墜的身體,讓她沒有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這冰冷的地面上。
這不是普通的U盤。這小小的金屬塊,是她這三年來,在霍沉淵看不見的角落,在無數個被他忽視、獨自枯坐到天明的深夜裏,用盡自己僅存的、不願被磨滅的天賦和全部的心血,偷偷構建起來的一個世界。
它裏面存儲的,是一個名爲“星核”的AI核心框架的雛形和關鍵算法。
這是她沈念初的東西!是她作爲“沈念初”而非“蘇晚晴的影子”存在過的唯一證明!
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她曾是A大計算機系最耀眼的天才少女,以全額獎學金入學,論文被頂級期刊收錄,導師說她擁有改變未來的天賦。直到遇見霍沉淵,直到他看着她酷似蘇晚晴的臉失神,直到他提出那場交易般的婚姻。她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深造機會,放棄了閃耀的硅谷Offer,一頭扎進這虛假的溫柔冢。
起初,她還會在深夜打開電腦,指尖在鍵盤上飛舞,試圖抓住那些靈感的火花。一次,她興奮地拿着一個初步的算法構想給他看,眼睛亮晶晶的,帶着屬於沈念初的、純粹的期待。
而霍沉淵呢?他只是隨意地瞥了一眼屏幕,眉頭微蹙,帶着上位者慣有的、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不以爲然,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念初,這些小女孩的玩具,玩玩可以,別太當真。霍太太不需要爲這些瑣事費神。”他甚至沒有叫錯名字,可那份骨子裏的輕視,比叫錯名字更傷人百倍。那一刻,她眼中的光徹底黯淡下去。
小女孩的玩具……瑣事……
原來她引以爲傲的才華,她視若珍寶的夢想,在他眼中,不過是上不得台面的消遣。
巨大的羞恥感和被徹底否定的痛苦,讓她幾乎窒息。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在他面前提過任何關於代碼、關於AI的事情。她徹底收斂了屬於沈念初的光芒,努力扮演好一個溫順的、沒有思想的“蘇晚晴”。
但心底那簇不甘的火苗,從未真正熄滅。在更深的夜裏,當確認霍沉淵不會回來,或者早已沉睡,她會像做賊一樣,悄悄拿出那個加密的備用筆記本,拉上窗簾,將自己沉入那個由0和1構成的、完全屬於她自己的世界。一行行代碼,一次次失敗的調試,一個個靈光乍現的突破……那些時刻,她才感覺自己不是一具空殼,而是活生生的沈念初。這個小小的U盤,承載了她所有的掙扎、不甘、絕望,以及……最後的希望。
這是她最後的底牌,也是她爲自己預留的、唯一的退路。
霍沉淵倚着門框的身體又滑落了幾分,他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坐下,頭埋在屈起的膝蓋裏,像個迷路的孩子,口中依舊斷斷續續地、痛苦地呢喃着那個名字:
“晚晴……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你……”
聲音低沉,破碎,充滿了失而復得(在他意識裏)卻又害怕再次失去的巨大恐懼和深入骨髓的眷戀。每一個音節,都像淬了鹽的鞭子,抽打在沈念初早已麻木的靈魂上。
她緩緩抬起頭,視線越過奢華的客廳,落在那團蜷縮在玄關陰影裏的、醉酒的男人身上。那張俊美無儔的臉,曾是她全部愛戀的寄托,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卻顯得如此陌生,如此遙遠。她看着他,眼底最後一絲微弱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終於徹底地、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夠了。真的夠了。
替身的戲碼,該落幕了。這個用謊言和虛幻編織的金絲籠,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她用力地、幾乎是用盡生命最後力氣地攥緊了手中的U盤。冰冷的金屬邊緣深深陷入她掌心的嫩肉,帶來尖銳的刺痛,卻也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和力量。那小小的金屬塊,仿佛成了連接她與真實世界的唯一錨點,成了她在無邊絕望中抓住的唯一星火。
心,在這一刻,徹底死了。連同那些卑微的愛戀、可笑的期盼、無望的等待,一起埋葬。
沈念初沒有再看他一眼,仿佛那個蜷縮在陰影裏的男人只是一團無關緊要的空氣。她無聲地轉過身,動作輕得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靈,纖瘦的身影決絕地融入了客廳通往別墅更深處的、更加濃重粘稠的黑暗之中。
她的腳步沒有一絲遲疑。
身後,霍沉淵痛苦的低喃還在空曠死寂的空間裏徒勞地回蕩,如同爲一場盛大卻荒誕的替身戲劇,敲響最後的、諷刺的喪鍾。
而沈念初緊握着U盤的右手,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着死寂的青白,在黑暗中,如同握着一顆冰冷的、卻蘊藏着燎原之火的星種。
退場的時間到了。但她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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