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是被蚊子叮醒的。
右臂肘彎處傳來細密的癢意,像是有根無形的針在皮肉裏輕輕攪動。他費力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泛黃的蚊帳頂,上面沾着半片幹枯的蚊子屍體,褐色的血跡在洗得發白的紗面上暈成模糊的圓點——那是上周被他拍死的蚊子留下的,當時他還心疼了半天,覺得這蚊帳跟着自己遭罪。
鼻腔裏鑽進一股混雜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質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他猛地坐起身,後腦勺“咚”地撞在床板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反而讓混沌的意識清醒了大半。
這不是他跳樓前住的那間江景公寓。
那間公寓的落地窗能看見整個城市的霓虹,地毯是意大利進口的羊毛料,蚊子根本鑽不進來。而現在,他正窩在一張狹窄的單人鐵架床上,床墊的彈簧硌得尾椎骨發麻,床尾堆着一摞皺巴巴的T恤,領口處的汗漬已經硬得像紙殼。
牆上貼着張褪色的科比海報,24號球衣被煙頭燙出個黑洞。桌角的康師傅泡面桶裏還剩着半碗湯,綠瑩瑩的蔥花沉在底,旁邊壓着張打印的簡歷,照片上的青年笑得一臉傻氣,穿着洗得發白的白襯衫,左眉骨上沒有那道猙獰的疤。
林辰的心髒突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他顫抖着伸出左手,食指摸到眉骨——光滑的皮膚下沒有凸起的疤痕,那道在38歲那年被追債者用啤酒瓶砸出來的疤,消失了。他又扯開領口,鎖骨下方那片因爲常年熬夜長出的褐色痘印也不見了,皮膚白淨得像是剛剝殼的雞蛋。
“操……”他低罵一聲,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卻帶着年輕人才有的清亮。
視線掃過桌角的台歷,紅筆圈着的日期刺得他眼睛生疼——2005年6月18日。
大學畢業那天。
林辰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赤腳踩在黏膩的水泥地上,涼意順着腳底竄上來,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撲到書桌前,抓起那部諾基亞3100,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和台歷分毫不差,待機畫面是只歪歪扭扭的卡通熊,那是他用手機自帶的繪圖功能畫的,後來被母親嘲笑了整整一年。
他深吸一口氣,按下數字鍵。指尖觸到塑料按鍵的凹凸紋理時,突然想起前世最後一次用這部手機,是給母親打訣別電話。那時手機早該淘汰了,聽筒裏滿是雜音,他說“媽,對不起”,母親在那頭哭着說“回家吧,媽不怪你”,可他最終沒能回去,只是從23樓的窗口縱身躍下,像片被狂風撕碎的葉子。
“滴——滴——”
電話接通的瞬間,林辰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喂?辰辰啊,睡醒了沒?”母親的聲音從聽筒裏鑽出來,帶着剛摘完豆角的沙啞,背景裏能聽見老式電風扇“嗡嗡”的轉動聲,“下午畢業典禮別忘了穿西裝,你爸昨天特意給你熨好了……”
“媽。”林辰哽咽着開口,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怎麼了這是?”母親的聲音緊張起來,“是不是論文沒通過?沒事啊,大不了再改改,媽給你燉了雞湯,晚上回家喝……”
“沒事。”林辰用力抹了把臉,把眼淚蹭在洗得發黃的T恤上,“我就是……想你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傳來母親低低的笑聲:“傻小子,中午不就見過嗎?快收拾收拾去學校,別遲到了。”
掛了電話,林辰盯着手機屏幕上“媽媽”兩個字,手指在按鍵上懸了半天,終究沒再打過去。他知道,現在的母親還不知道,三年後她會查出肺癌晚期,而自己會因爲聽信所謂的“內幕消息”,把準備給她做手術的錢賠得一幹二淨;更不知道,十年後她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說“別再賭了”,而他那時正被追債的人堵在走廊裏,連最後一面都沒趕上。
他走到鏡子前,鏡子裏的青年有着濃密的黑發,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只眼睛。鼻梁挺直,嘴唇的輪廓還帶着少年人的單薄,只是眼神裏翻涌着與年齡不符的驚濤駭浪。
這是22歲的林辰,一個剛走出大學校園,對未來充滿愚蠢幻想的毛頭小子。手裏攥着父母給的5000塊生活費,正躍躍欲試地想沖進股市,以爲憑着幾本《炒股入門》就能賺得盆滿鉢滿。
前世的這個時候,他就是拿着這5000塊,跟風買了支號稱“重組概念股”的垃圾股,不到半個月就虧得只剩零頭。爲了翻本,他又借了校園貸,利滾利滾成了天文數字,從此一步步滑向深淵——被催收的人堵在宿舍樓下,被同學指指點點,畢業後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只能去給人當股票經紀人,靠着忽悠老頭老太太買理財混日子。
後來他確實賺過錢,在2015年的牛市裏風光了一陣,買了車,付了首付,甚至敢帶母親去醫院做全面體檢。可泡沫破得比誰都快,他加了十倍杠杆的賬戶一夜清零,還背上了上千萬的債務。房子被法院查封那天,母親在醫院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記得那天也是這樣的夏天,空氣悶熱得像口密不透風的鍋。他站在醫院的走廊裏,手裏捏着母親的死亡證明,手機不停地響,屏幕上跳着各種催債號碼。最後他走到那間江景公寓,不是爲了看風景,只是覺得從那裏跳下去,大概能摔得徹底些。
“嗡——”
一只蚊子從耳邊飛過,打斷了林辰的回憶。他抬手一拍,掌心傳來輕微的脆響,攤開手,那只吸飽了血的蚊子已經成了一灘暗紅的污跡,像顆醜陋的痣。
2005年的蚊子,和2023年的不一樣。
他走到桌前,翻開那本被煙頭燙過的筆記本。前世他在這本本子上記滿了各種“發財秘籍”,後來被追債的人撕得粉碎。而現在,本子還很新,第一頁寫着“我的暴富計劃”,後面跟着一串幼稚的數字。
林辰拿起筆,筆尖懸在紙上。他的手指在顫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激動。他腦子裏像有台高速運轉的機器,2005到2023年的重大事件、股市行情、房價漲幅、政策變動……那些被他臨死前反復咀嚼的記憶碎片,此刻清晰得如同昨天剛發生過。
2005年6月20日,那支他前世虧光的ST股票會突然宣布資產重組,連續十五個漲停板。
2006年,北京奧運會場館周邊的房價會開始瘋漲,現在入手,五年後能翻十倍。
2008年,次貸危機會席卷全球,提前做空美股的人能賺得盆滿鉢滿。
還有母親的病,只要在2007年之前讓她做個體檢,就能早發現早治療,根本不會發展到晚期……
“重來一次。”林辰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說,聲音不大,卻帶着斬釘截鐵的堅定,“這次,我不會再輸了。”
他打開抽屜,裏面有個皺巴巴的信封,是父親早上塞給他的,說“畢業禮”。前世他拿着這筆錢去買了那支垃圾股,而現在,他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五千塊。
夠了。
他把錢揣進褲兜,又從床底翻出那雙白色的回力鞋。鞋邊有點發黃,鞋底的紋路還很清晰。他記得這雙鞋是母親陪他買的,花了她整整兩天的菜錢。前世他把這雙鞋扔在了宿舍的垃圾桶裏,後來再也沒穿過這麼舒服的鞋。
系鞋帶的時候,他的手指頓了頓。
還有蘇晴。
這個名字像顆埋在記憶深處的種子,突然就發了芽。他想起那個穿着白襯衫、戴着金絲眼鏡的女人,想起她在銀行櫃台後冷淡的表情,想起她後來幫他擔保貸款時猶豫的眼神,想起她在暴雨夜把傘塞給他,自己淋着雨跑開的背影……
前世他破產後,唯一一個還願意借錢給他的人,就是蘇晴。那時她已經是市立銀行的行長,他在她辦公室外等了整整一天,她出來的時候,眼圈是紅的,遞給了他一張二十萬的支票,說“不用還了”。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她準備給父母買養老房的錢。
而他,連句謝謝都沒說過。
林辰深吸一口氣,推開宿舍的門。
樓道裏彌漫着廉價洗衣粉和汗水的味道,有人在走廊裏彈吉他,唱着周傑倫的《七裏香》,“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杆上多嘴”。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光斑,灰塵在光柱裏跳舞。
這是2005年的夏天,空氣裏有梔子花的香味,股市即將迎來前所未有的牛市,房價還在讓人不屑一顧的低位,母親還在廚房燉着雞湯,而他,還有機會把所有的遺憾都改寫。
他走到樓梯口,遇見了抱着籃球回來的趙磊。趙磊是他的大學室友,後來開了家燒烤店,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偷偷塞給他過好幾次錢,還幫他擋過追債的人。
“辰哥,睡醒啦?”趙磊拍了拍他的肩膀,汗水順着黝黑的臉頰往下淌,“畢業典禮不去了?輔導員剛才還找你呢。”
林辰看着趙磊年輕的臉,眼眶又有點發熱。前世趙磊爲了幫他還債,把燒烤店都盤出去了,最後夫妻倆鬧到要離婚。
“不去了。”林辰笑了笑,那是重生以來第一個真正輕鬆的笑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啥事兒啊?比畢業還重要?”趙磊撓了撓頭,籃球在手裏轉得飛快。
“賺錢。”林辰說,“賺很多很多的錢。”
趙磊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辰哥,你沒睡醒吧?昨天還說要跟我去擺地攤呢。”
林辰沒解釋,只是拍了拍趙磊的胳膊:“晚上燒烤店見,我請客。”
說完,他轉身下了樓。
陽光落在他的背上,暖洋洋的。他知道,從踏出這棟宿舍樓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那些曾經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債務、悔恨、絕望,都被留在了2023年的那個夏天。
現在是2005年6月18日,他口袋裏有五千塊錢,腦子裏裝着未來十八年的財富密碼,母親還在等他回家喝雞湯,而蘇晴……大概正在銀行的櫃台後,對着電腦屏幕核對賬目。
林辰走到校門口的公交站台,抬頭看了看天。藍得發脆的天空上飄着幾縷白雲,像棉花糖一樣。他記得前世這個時候,他總覺得天空是灰色的,連呼吸都帶着苦味。
“嘀——”
10路公交車來了,車身上印着“開發區專線”的字樣。林辰抬腳上車,投了兩枚硬幣,“哐當”一聲落在投幣箱裏,清脆得像是敲響了新生活的第一聲鍾。
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掠過的街景。路邊的音像店還在放着《童話》,服裝店的門口掛着花花綠綠的T恤,小販推着自行車叫賣着“冰棍兒,五毛一根”。
這是2005年的夏天,一切都還來得及。
林辰從口袋裏掏出那本筆記本,翻到空白的一頁,筆尖落下,寫下一行字:
“6月20日,ST天業,全倉買入。”
字跡還帶着點顫抖,卻異常堅定。車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字跡上鍍上一層金邊,像給這個嶄新的開始,蓋了個溫暖的戳。
他合上筆記本,靠在椅背上,嘴角忍不住向上揚起。
蚊子血也好,雞湯味也好,都是屬於2005年的味道。
而他,林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