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烈焰,仿佛把整個天地都投入了一座巨大的熔爐。窗外的蟬鳴,是這熔爐裏最聒噪的鼓風機,一波接着一波,不知疲倦地嘶鳴,企圖用聲浪撕裂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熱。那聲音穿透玻璃,鑽進高二(三)班的教室,與頭頂那台老舊的吊扇發出的、有氣無力的嗡鳴攪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背景噪音。
教室像一個巨大的蒸籠。空氣粘稠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混合着汗味、書本的油墨味,以及一種無處不在的、幹燥的粉塵氣息。幾縷遲到的陽光,斜斜地從西面的高窗刺入,在彌漫着細微顆粒的空氣裏,投下幾道清晰的光柱。
林悅的額角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幾縷柔軟的碎發被濡溼,黏在光潔的皮膚上,帶來細微的癢意。她下意識地用指節將它們撥開,別到耳後,露出小巧的耳朵和線條柔和的側臉。她的目光緊緊地鎖在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眉頭微蹙,像被一道無形的鎖鏈縛住。
最後一道幾何大題,像一個頑固的堡壘,橫亙在通往下課的終點線前。輔助線,又是輔助線。她握着筆,筆尖懸在光滑的紙面上方,遲遲不肯落下。已經畫了三次。第一次,她信心滿滿地連接了A點和D點,自以爲找到了關鍵,結果推導到一半就陷入死胡同。第二次,她嚐試從C點作垂線,圖形變得復雜扭曲,反而離答案更遠。第三次,她猶豫着在看似無關的E點和F點之間畫了一條虛線,結果只是讓原本清晰的圖形變成了一團亂麻的塗鴉。
筆尖在紙面上虛虛地描畫着,留下淺淺的、猶豫不決的印痕,卻始終無法堅定地落下那決定性的、通往答案的一筆。汗水順着她的鬢角滑下,在下頜處匯聚成小小的一滴,“啪”地一聲,輕輕砸在練習冊的空白處,暈開一個深色的圓點。林悅的心也跟着那滴汗,微微沉了一下。周圍的同學或埋頭苦幹,或昏昏欲睡,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吊扇疲憊的呻吟。時間仿佛被這悶熱粘稠的空氣拖慢了腳步,每一秒都格外漫長。
窗外蟬聲更盛,仿佛在嘲笑她的困頓。她深吸一口氣,試圖驅散心頭的煩躁和那幾乎要凝滯的思維。她強迫自己再次聚焦在那道令人頭疼的題目上。輔助線……到底該從哪裏引?連接哪兩個點才能豁然開朗?她幾乎能聽到自己大腦深處齒輪因爲過熱和缺乏潤滑而發出的摩擦聲。
就在她的筆尖又一次在紙面上徒勞地徘徊,幾乎要被這無解的困境和悶熱逼得放棄時——
“用三角函數試試。”
一個聲音,不高,甚至帶着點午後的慵懶,清晰無比地從後方傳來,瞬間打破了林悅獨自掙扎的僵局。
那聲音並不洪亮,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輕易地蓋過了吊扇的嗡鳴和窗外的蟬噪,穩穩地落在她的耳中。不是疑問,也不是建議,而是一種近乎篤定的陳述。仿佛解題的鑰匙,就該如此輕易地握在他手中。
林悅的耳尖“騰”地一下,毫無預兆地燒了起來。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耳根迅速蔓延至臉頰,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驟然鬆開,開始以失控的節奏瘋狂擂動。咚!咚!咚!那聲音在她自己的耳膜裏震耳欲聾。
她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移動一絲目光。但全身的感官卻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清晰地捕捉到那道視線——來自斜後方,陸然的位置。那目光仿佛帶着實質的溫度,穿透空氣,灼燒着她裸露的後頸和僵直的脊背。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樣子:大概還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淡然模樣,或許微微側着頭,眼神專注地落在她的數學練習冊上,帶着理科尖子生特有的那種洞悉和篤定。他總是這樣,言簡意賅,卻總能在關鍵處一語中的,帶着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沉靜的力量。
“哦。”
喉嚨有些發緊,林悅幾乎是下意識地,從齒縫間擠出一個極低的、帶着輕微顫音的單音節,像是怕被周圍的空氣捕捉到這份突如其來的慌亂。
她捏緊了手中的筆,塑料筆杆被汗溼的掌心浸潤,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帶着一種難以抑制的細微顫抖。仿佛那不是一支筆,而是一根救命稻草。她努力穩住心神,強迫自己按照他提示的方向去思考。三角函數?這道幾何題能用三角函數解?她的思維像是生鏽的齒輪,被強行扳動,發出咯吱聲。她重新在草稿紙上畫那個該死的三角形,標上已知的角度和邊長,嚐試在腦海中構建正弦或餘弦的公式。
然而,眼角的餘光卻不受控制地,像被磁石吸引般,悄悄地向斜後方瞥去。
只一瞬。她看到陸然已經轉回了自己的座位。他微微低着頭,額前細碎的黑發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他手裏拿着一本厚厚的書,似乎是物理競賽題集,修長的手指正翻過一頁,姿態專注而沉靜,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提示只是她的幻聽。
可是爲什麼,她總覺得他側身的線條,他肩膀微微傾斜的角度,似乎……似乎若有若無地朝着她這個方向?
她慌忙收回視線,死死盯住自己的草稿紙。草稿紙上,被她無意識畫下的幾道凌亂線條,扭曲地糾纏在一起,像極了此刻她紛亂如麻的心緒。
講台上,數學老王推了推厚厚的眼鏡,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教室裏的沉悶。
“距離放學還有十五分鍾。沒做完的同學抓緊,做完的可以自己看看錯題或者預習下一章。”
老王的聲音讓沉寂的教室瞬間泛起一絲微瀾。有人加快了筆速,有人開始偷偷收拾書包,空氣中彌漫開一種即將解脫的躁動。
林悅的心卻依舊懸在那道題上,或者說,懸在身後那片無形的、帶着溫度的目光裏。陸然的提示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反而一圈圈擴散,擾得她更加心神不寧。三角函數的思路像一條滑溜的魚,在她腦海中若隱若現,卻始終抓不住關鍵。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戳點着,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墨點。
就在這時,放學的鈴聲如同天籟,驟然響起!尖銳、急促、充滿了解放的信號,瞬間刺破了教室裏粘稠的悶熱和壓抑的安靜。
“叮鈴鈴鈴——!”
幾乎是同時,整個教室像被按下了快進鍵。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聲、書本合攏的啪啪聲、同學們迫不及待的交談聲和歡呼聲轟然炸響,匯成一股喧囂的洪流。林悅也像是被這鈴聲驚醒,猛地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被一種莫名的失落和心虛包裹——那道題,終究還是沒解出來。
她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桌上的書本和文具,鉛筆盒的蓋子因爲手指的顫抖“啪嗒”一聲合上,發出不小的聲響,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就在這時,後排傳來一個略帶急促的男聲。
“林悅!林悅!等等!”
林悅聞聲回頭。是同班的張浩,一個性格開朗、嗓門有點大的男生,此刻正隔着幾張課桌朝她揮手,手裏拿着一疊厚厚的、米白色的紙張。
“林悅,幫個忙!”
張浩幾步擠過開始涌向門口的人群,跑到她課桌旁,氣息微喘,臉上帶着運動後的紅暈和熱切的笑容。
“文學社的稿紙,剛印好的,厚厚一沓!幫我帶給陸然唄?他今天值日,擦黑板呢,估計一時半會兒走不了。我得趕校隊訓練,實在來不及了!”
他說着,不由分說地把那疊沉甸甸的、散發着新鮮油墨味道的稿紙塞進了林悅懷裏。
她下意識地接住,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
“哦……好。”
文學社?陸然是文學社的嗎?她好像沒聽說過。腦子裏還殘留着數學題的碎片和陸然那句低語帶來的震蕩。
“謝了啊林悅!改天請你喝汽水!”
張浩如釋重負,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轉身就風風火火地沖出了教室後門,匯入了放學的人潮,轉眼不見了蹤影。
教室裏的人已經走了大半,只剩下幾個值日生慢吞吞地打掃。林悅抱着那疊厚厚的稿紙,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講台。
陸然果然在那裏。
他背對着教室門口,正拿着溼漉漉的抹布,用力擦拭着寫滿復雜公式和推導過程的黑板。白色的粉筆灰隨着他手臂的揮動,簌簌地飄落下來,如同細小的雪粒,在從門口斜射進來的夕陽光柱裏,紛紛揚揚地飛舞。不少灰白色的粉末,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落在他挺括的白色襯衫肩頭,像撒上了一層薄薄的霜。他的動作沉穩而有力,肩胛骨在薄薄的襯衫下隨着擦拭的動作起伏,勾勒出少年清瘦卻蘊含力量的輪廓。
林悅的心跳,又不爭氣地加快了。她深吸一口氣,抱着稿紙,一步一步,朝着那個被粉筆灰籠罩的背影走去。腳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心跳的鼓點上。教室裏殘留的喧囂仿佛瞬間遠去,只剩下抹布摩擦黑板的“嗤嗤”聲,和她自己越來越清晰的心跳。
她走到講台邊,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她伸出手臂,將那疊厚厚的稿紙遞向他忙碌背影的側面,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自然。
“給,張浩讓我帶給你的,文學社的稿紙。”
陸然擦拭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轉過身。
夕陽的金光從門口涌入,恰好落在他半邊臉上,將他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梁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而另一半臉則隱在講台的陰影裏,明暗交錯。他的額角也沁着細汗,幾縷黑發被汗水打溼,貼在光潔的額頭上。他看向林悅,目光從她臉上掠過,最後落在那疊稿紙上,眼神裏似乎有片刻的愣怔,隨即恢復了一貫的平靜。
“謝謝。”
他低聲說,聲音帶着一絲運動後的微啞。
他伸出右手去接稿紙。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稿紙邊緣的刹那——
林悅因爲緊張,遞出的手幾不可察地向前送了半分。陸然接住稿紙,手指收攏。
兩人的指尖,就在那疊米白色稿紙的側緣,猝不及防地、短暫地蹭到了一起!
那感覺極其輕微,如同羽毛拂過,又像靜電輕輕一觸。
然而,對於兩個當事人來說,卻無異於一道微小的電流瞬間竄過!
“唰!” 林悅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指尖蜷縮起來,藏到身後,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麼灼人的東西。一股強烈的酥麻感從相觸的那一點迅速蔓延至整條手臂,讓她半邊身子都僵了一下,臉頰的溫度再次飆升。
與此同時,陸然拿着稿紙的手也猛地一顫,厚厚的一疊稿紙差點脫手滑落!他反應極快地用力抓住,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迅速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瞬間翻涌的波瀾,喉結明顯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在極力壓抑着什麼。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將稿紙牢牢地抱在了胸前,動作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講台上殘留的粉筆灰還在光柱裏無聲地飄落,教室後門傳來值日生掃地的沙沙聲。夕陽的光線溫柔地籠罩着兩人,卻驅散不了這突如其來的、令人窒息的尷尬和無聲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