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風波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擴散的速度遠超陳樹根的想象。
肥膘的報復來得又快又髒。先是陳樹根的自行車被砸成了廢鐵,扭曲的骨架躺在宿舍樓下,像無聲的警告。接着是謠言——有人“親眼看見”陳樹根偷了實驗室的貴重試劑,傳得有鼻子有眼。班主任找他談話,眼神裏充滿了懷疑和壓力。最狠的一刀,砍在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周末回家,父親蹲在門檻上,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煙袋鍋裏的劣質煙絲燒得滋滋作響。母親眼睛紅腫,強忍着沒掉淚。
“根仔……”父親聲音沙啞,“昨兒……鎮上信用社的人來了,說你爸我……五年前貸的買化肥的款子,利息沒算清,利滾利……要收房子抵債了……”
陳樹根如遭雷擊!那筆貸款他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家裏賣了兩頭豬早就連本帶利還清了!哪來的什麼利滾利?!
“他們……他們說有……有單據……”母親啜泣着,從舊木箱底翻出一張皺巴巴、沾着油污的紙。上面的籤名歪歪扭扭,赫然是父親的名字,日期卻是去年的!金額更是翻了十倍!
僞造!赤裸裸的栽贓!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沖上陳樹根的頭頂,燒得他眼前發黑。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不用猜,這必然是肥膘,或者說肥膘背後那個在鎮上有點勢力的遠房親戚的手筆!他們要的不是錢,是要徹底碾碎他陳樹根,碾碎這個家!
爺爺陳鐵山劇烈地咳嗽起來,佝僂的身體縮成一團,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看着孫子,那眼神裏有憤怒,有無奈,更有一絲深不見底的悲哀。他沒說話,只是用那殘缺的手掌,死死按住了陳樹根緊握的拳頭。那粗糙、布滿老繭的觸感,像燒紅的烙鐵,燙得陳樹根心尖一顫。
“根仔……聽爺爺一句……”老人喘着粗氣,聲音斷斷續續,卻像重錘敲在陳樹根心上,“別……別走爺爺的老路……血……沾上……就洗不幹淨了……”
那晚,陳樹根躺在家裏吱呀作響的木床上,聽着隔壁父母壓抑的嘆息和爺爺痛苦的咳嗽聲,徹夜未眠。窗外,廣南夏夜的蛙鳴聒噪得令人心慌。他望着黢黑的房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書本上的公式定理,解不開現實的困局;清白的脊梁,擋不住惡意的獠牙。在這片被泥濘和人情世故包裹的土地上,無權無勢的良善,本身就是一種原罪。
保護家人,是他唯一的軟肋,也是催他入魔的符咒。
第二天傍晚,學校後門那條堆滿垃圾、彌漫着腐爛氣味的陰暗小巷。
陳樹根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背挺得筆直,像一杆標槍。他面前站着黃必達,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校服隨意地搭在肩上,嘴裏叼着一根沒點燃的煙。
“想通了?”黃必達吐掉煙,嘴角勾起,眼神卻沒什麼溫度,像在打量一件終於上鉤的貨物。
陳樹根沒看他,目光落在巷子盡頭污水橫流的地面,聲音幹澀:“我家的事……”
“小事。”黃必達輕描淡寫地打斷,“肥膘他三舅在信用社就是個管印章的臨時工,僞造個單據罷了。一個電話的事兒,那張紙現在估計已經在碎紙機裏了。你爹媽那邊,不會再有人打擾。”
陳樹根猛地抬頭,死死盯着黃必達。對方說得如此輕鬆,仿佛只是撣掉衣服上的一粒灰塵。這種對普通人命運生殺予奪的掌控感,讓陳樹根心底發寒,卻又滋生出一絲病態的、名爲“力量”的渴望。
“代價呢?”陳樹根的聲音嘶啞。
黃必達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聰明人。代價就是,替我辦件事。”他從褲兜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條,塞進陳樹根手裏,“城西‘爛泥塘’棚戶區,找這個人,叫張老三。他欠我們點小錢,不多,五千塊。你去,把錢拿回來。”
陳樹根捏着紙條,那薄薄的紙片仿佛有千斤重。“我只是個學生……”
“學生?”黃必達嗤笑一聲,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像刀子刮過陳樹根的臉,“食堂裏拿飯盒開人瓢的時候,可沒見你記得自己是學生。陳樹根,我看中的就是你身上這股子被逼到絕路才露出來的狠勁兒,還有……”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你這個能考年級前三的腦子。去不去,隨你。不過提醒你一句,肥膘那夥人,可沒我這麼好說話。下次他們找你爹媽麻煩,可能就不是一張假欠條那麼簡單了。”
赤裸裸的威脅! 陳樹根感覺一股血氣直沖腦門,但他死死咬住了牙關。爺爺咳血的臉,父母絕望的眼神,在他眼前交替閃現。他別無選擇。
“好。”一個字,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帶着鐵鏽般的血腥味。
黃必達滿意地點點頭,又恢復了那副懶散的樣子:“地址在上面。他要是痛快給錢最好。要是耍賴……”黃必達頓了頓,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一把折疊小刀,刀身泛着冰冷的金屬光澤,“不用你捅人,拿着,嚇唬嚇唬就行。記住,氣勢要足,讓他知道,這錢不還,後果他擔不起。晚上十點前,我在‘老地方’等你。”他說了個學校附近廢棄修車廠的名字。
黃必達轉身走了,留下陳樹根獨自站在污穢的小巷裏。他低頭看着手中那把冰冷的小刀,又看了看紙條上潦草的地址——“爛泥塘”三巷七號。他從未覺得自己的手如此沉重。他知道,一旦踏進那個地方,沾染上那“五千塊”的血汗錢(他知道,這錢絕不幹淨),他身上那層“窮學生”的保護色,就徹底撕掉了。他正主動走向爺爺口中那個“沾血就洗不幹淨”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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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南城西,“爛泥塘”。
這裏與其說是棚戶區,不如說是一片巨大的貧民窟。低矮歪斜的木板房、鏽跡斑斑的鐵皮屋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污水橫流,垃圾遍地,空氣中混雜着腐爛食物、劣質煤煙和人體汗液的酸臭味。昏黃的路燈大多壞了,僅有的幾盞也光線微弱,在溼滑泥濘的小路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陳樹根按照地址,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迷宮般的窄巷裏穿行。每走一步,腳下的泥濘都仿佛要將他吸進去。兩邊木板房裏傳出孩子的哭鬧、夫妻的爭吵、病人痛苦的呻吟,構成一幅絕望的底層生活圖景。他攥緊了口袋裏那把冰冷的小刀,手心全是汗。恐懼、厭惡、還有一種深深的自我唾棄感,像毒蛇一樣纏繞着他。
終於找到了三巷七號。那是一間用破木板和石棉瓦搭成的窩棚,門歪斜地掛着,裏面透出昏黃的燈光和濃烈的劣質白酒氣味。
陳樹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
一股混合着汗臭、酒氣、黴味和嘔吐物酸腐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幾乎窒息。狹小的空間裏,家徒四壁,只有一張瘸腿的桌子,一張破床。一個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瘦得脫了形的男人(張老三)正癱坐在潮溼的地上,手裏還抓着一個空酒瓶。床邊,一個面黃肌瘦、最多七八歲的小女孩,穿着明顯不合身的髒衣服,正驚恐地看着闖進來的陌生人,手裏緊緊抓着一個發黑的饅頭。
看到陳樹根和他身上還算幹淨的校服,張老三渾濁的眼睛裏先是迷茫,隨即變成了極度的驚恐和絕望。他連滾爬爬地撲過來,不是要攻擊,而是直接跪在了陳樹根面前,布滿污垢的額頭重重磕在冰冷潮溼的水泥地上!
“大哥!大哥饒命啊!”張老三的聲音帶着哭腔,嘶啞難聽,“再寬限幾天!就幾天!我……我找到活了!真的!等我拿了工錢……一定還!一定還!”
小女孩被父親的舉動嚇得哇一聲哭出來,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陳樹根僵住了。他預想過對方的耍橫、無賴,甚至可能動手反抗,卻唯獨沒想過是這副景象。眼前的男人卑微得像條蛆蟲,那磕頭的悶響,那絕望的哭嚎,還有小女孩驚恐無助的眼神,像無數根鋼針,狠狠扎進他心裏。
“黃……黃少讓我來的。”陳樹根艱難地開口,聲音幹澀得厲害,“五千塊。”
“五千……五千……”張老三喃喃着,眼神渙散,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我拿命還!拿命還行不行啊大哥!”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是徹底的瘋狂和絕望,“我老婆跟人跑了!老娘病死了!就剩個丫頭了!我真的……真的榨不出一滴油了!求求你……放過我丫頭……”他一邊哭喊,一邊瘋狂地用頭撞擊地面,額頭上瞬間一片烏青。
看着眼前這個被生活徹底壓垮、如同爛泥般的男人,陳樹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黃必達輕飄飄的“五千塊”,在這裏竟是一座足以壓垮一個可憐蟲和他女兒的大山!他口袋裏那把用來“嚇唬”人的小刀,此刻像烙鐵一樣燙着他的大腿。
他該怎麼辦?學黃必達說的那樣,拿出刀,用“氣勢”逼他?逼一個已經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只剩下半條命的人?逼得他最後可能真的去跳河或者賣掉親生女兒?
爺爺的話在耳邊炸響:“血……沾上……就洗不幹淨了!”
就在這時,張老三突然停止了磕頭,他抬起滿是血污和淚水的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陳樹根口袋裏露出的刀柄輪廓。那眼神裏的絕望瞬間化作了某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我……我還!我還!”他嘶吼着,猛地從地上彈起,不是去拿錢,而是像一頭瀕死的野獸,撲向陳樹根——目標赫然是他口袋裏的刀!他想奪刀!不是反抗,更像是……求死! 用這條爛命,抵那筆閻王債!
陳樹根瞳孔驟縮!爺爺在戰場上錘煉出的、刻在骨子裏的搏殺本能瞬間被激發!幾乎在張老三撲上來的同時,他身體下意識地側身、擰腰,右手閃電般探出,不是拔刀,而是精準地扣住了對方抓向自己口袋的手腕!同時左臂屈肘,一個凶狠的頂心肘狠狠撞在張老三的胸口!
“呃!”張老三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整個人像破麻袋一樣被撞飛出去,重重砸在牆角堆放的雜物上,一陣稀裏譁啦亂響,徹底癱軟不動了,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角落裏的小女孩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爸爸——!”
陳樹根站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氣,心髒狂跳如擂鼓。他看着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剛才那一下擒拿和肘擊,幹淨利落,完全是爺爺當年零碎教過的戰場格殺技巧,力量感十足。他第一次在實戰中用出來,對象卻是一個只想求死的可憐蟲。
贏了? 不,他感覺像打了一場大敗仗。他環顧這個散發着絕望氣息的破窩棚,看着昏迷不醒的張老三,看着哭得幾乎昏厥的小女孩,再看看自己身上這身校服——它在此刻顯得如此刺眼和諷刺。
他走到張老三身邊,蹲下身。沒有搜身,沒有逼迫。他只是從那男人油膩破爛的口袋裏,摸出一個同樣破舊的錢包。裏面空空如也,只有幾張零碎毛票,加起來不到十塊錢。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是年輕許多的張老三,抱着一個嬰兒,笑容燦爛。
陳樹根默默地把照片塞回張老三的口袋。他站起身,走到那個還在抽泣的小女孩面前。小女孩嚇得往後縮,像只受驚的小獸。
陳樹根從自己僅有的生活費裏,抽出幾張皺巴巴的十塊二十塊(那是他一周的夥食費),輕輕放在小女孩身邊的破床上。他沒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地獄般的角落,然後轉身,推門走進了外面污濁的夜色裏。
那把冰冷的小刀,被他隨手丟進了巷子深處散發着惡臭的排水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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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修車廠。
黃必達靠在一輛落滿灰塵的報廢汽車引擎蓋上,百無聊賴地玩着打火機。火光在他年輕卻帶着幾分陰鷙的臉上跳躍。
陳樹根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着一身爛泥塘特有的餿臭味,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有些空洞。
“錢呢?”黃必達抬了抬下巴,沒有問過程,只問結果。
陳樹根走到他面前,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沒有。”
黃必達玩打火機的動作停住了,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冰冷,像毒蛇的信子舔過陳樹根的臉:“沒拿到?”
“他沒錢。只有一條爛命,和他女兒的命。”陳樹根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我拿他的命沒用。”
黃必達盯着他看了幾秒,忽然笑了。那笑容裏沒有憤怒,反而帶着一絲玩味和……意料之中的了然。“心軟了?”他跳下引擎蓋,走到陳樹根面前,距離近得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混合了泥濘、汗臭和淡淡血腥(張老三嘴角的血沾到了他手肘)的味道。“還是覺得,自己還是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不該幹這種髒活?”
陳樹根迎着他的目光,沉默着。爛泥塘裏的絕望氣息似乎還縈繞在他鼻腔。
黃必達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陳樹根,記住今天。記住‘爛泥塘’的味道。這世界就是個大泥潭,要麼踩在別人頭上爬出去,要麼就爛在底下,像張老三那樣,連狗都不如。”他湊近陳樹根的耳朵,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種蠱惑般的冰冷,“你以爲你有的選?食堂那一架,你早就一腳踏進來了。你爺爺的路?呵,他那條路是保家衛國,死也光榮。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要麼踩着別人的屍骨爬到頂,要麼……就變成別人腳下的爛泥!”
“那五千塊,算我的。”黃必達直起身,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姿態,“不過,我黃必達從不做虧本買賣。你欠我一次。下次的‘事’,沒有‘心軟’這個選項。要麼把東西帶回來,要麼……把你自己的麻煩也解決幹淨。”
他不再看陳樹根,轉身走向修車廠深處,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陳樹根獨自站在空曠的、彌漫着機油和鐵鏽味的修車廠裏。外面,廣南的夜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着鏽蝕的鐵皮屋頂,發出空洞而冰冷的回響。他低頭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爺爺的軍功章鎖在箱子裏。
父親的煙袋鍋在門檻上沉默。
母親的眼淚滴在舊木箱上。
張老三額頭的血混着泥水。
小女孩驚恐的哭喊撕破夜空。
黃必達冰冷的眼神像淬毒的刀。
他攤開的手掌,沾滿了無形的泥濘。這泥潭,他終究還是踏進來了。而且,回不了頭了。 下一步,是沉淪,還是踩着這泥濘,爬向那未知的、染血的巔峰?冰冷的雨絲透過破屋頂滴落,砸在他的脖頸上,激得他一個寒顫。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看着他,有期待,有詛咒,也有……爺爺那沉痛而悲涼的目光。
好的!承接第二章的“爛泥塘”試煉,本章將引爆真正的江湖血火——碼頭血戰。陳樹根將被迫跨過那條不可逆的界限,用敵人的血染紅自己的新生,也讓黃必達父子真正看到他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