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遙踏入醫療設備間時,發現氣氛有些微妙。
管家看她的眼神比昨日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而負責送藥的女傭則帶着一絲敬畏快速離開。
顯然,昨天餐廳和浴室門口的對峙,已在傭人中悄然傳開。
她面無表情地開始準備。
當看到昨夜放在陸沉舟床頭的安神谷物飲空杯時,她的指尖微微一頓,隨即恢復如常。
這是一個微小的信號,卻至關重要。
陸沉舟的狀態比昨日更差。
眼下的青黑濃重,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整個人像一座瀕臨爆發的火山,散發着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和戾氣。
沈星遙剛靠近,他便猛地睜開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那眼神銳利如刀,帶着毫不掩飾的煩躁和攻擊性。
“滾開!”聲音嘶啞,帶着不容置疑的驅逐意味。
沈星遙腳步未停,將監測托盤放在床頭櫃上,聲音平靜無波,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專業堅持:“陸先生,您現在的體征狀態需要立即監測。血壓、神經反應、痛感評估,請配合。這關系到後續用藥的調整和安全。”
陸沉舟的怒火瞬間被點燃。
他猛地坐直身體,一把揮開沈星遙遞過來的血壓袖帶,力道之大,讓托盤上的器械都震了一下。
“我說了,滾!聽不懂人話嗎?”他低吼,額角青筋暴起,劇烈的頭痛顯然已瀕臨失控邊緣。
沈星遙被揮開的手停在半空,但她臉上沒有絲毫驚慌或委屈。
她甚至沒有後退半步,只是冷靜地觀察着他因暴怒而更加急促的呼吸和頸側跳動的血管。
“陸先生,您的心率正在急劇升高,呼吸頻率異常,這是交感神經極度興奮的表現。劇烈的情緒波動會顯著加劇您的頭痛和血管痙攣風險。”
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醫學事實,“如果您堅持拒絕配合基礎監測,我將無法準確判斷您此刻的身體狀況是否適合使用強效急救藥物。
一旦發生藥物不良反應或更嚴重的健康事件,後果將由您自行承擔。”
她的話如同一盆冰水,精準地澆在陸沉舟瀕臨失控的怒火上。
他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劇烈起伏。
他想撕碎她那張永遠冷靜的臉!但殘存的理智告訴他,她是對的。
他現在的狀態極其危險,強效止痛針不是糖豆,使用不當可能致命。
幾秒鍾令人窒息的僵持。
陸沉舟眼中的暴怒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可怕的冰冷所取代。
他像一頭被強行按住的猛獸,喘息着,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測。”
沈星遙沒有絲毫猶豫,立刻上前。這一次,陸沉舟沒有再抗拒,但全身肌肉緊繃如鐵,每一個細胞都散發着抗拒。
沈星遙的動作比昨日更加利落精準,指尖冰涼,觸碰到他滾燙的皮膚時,兩人都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監測結果觸目驚心:血壓飆升,心率過速,神經反應亢進,痛感評估——陸沉舟拒絕開口,但沈星遙從他緊咬的牙關和微微顫抖的手指給出了9級(極重度)的判斷。
早餐時間直接取消。管家匆匆進來,臉色凝重地低聲匯報:“陸先生,剛接到通知,海外項目組在談判中遭遇突發惡意狙擊,對方臨時提出極其苛刻且侮辱性條款,並設定了2小時內回復的最後通牒。首席談判官霍先生請求您緊急連線決策。”
陸沉舟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
這個項目至關重要,但以他現在的狀態,根本無法進行高強度、高精度的腦力決策!
劇烈的頭痛像一把鈍刀在反復切割他的神經,視野都開始出現重影。
他強撐着起身,聲音沙啞:“準備直升機,去公司。”
“陸先生!”沈星遙和管家同時出聲。
管家是擔憂:“您的身體……”
沈星遙則更加直接和強硬,她一步擋在陸沉舟面前,目光銳利如手術刀:“您現在的狀態,無法進行任何需要高度專注和冷靜判斷的活動!
強行進行只會導致決策失誤,甚至可能因劇烈情緒波動引發更嚴重的健康危機,如腦出血或癲癇發作!
我作爲您的健康管理師,必須阻止您進行任何可能危及生命的行動!”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強硬地“阻攔”他的行動。
陸沉舟停下腳步,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
他看着眼前這個不知死活、一而再再而三挑戰他底線的女人,殺意幾乎要破體而出。
他需要立刻去力挽狂瀾,而這個女人卻在礙事!
“讓開。”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來自地獄,“否則,後果自負。”
沈星遙寸步不讓,她的聲音同樣斬釘截鐵:“我的職責是保障您的生命安全,這高於一切!如果您執意要去,請先籤署免責聲明,證明您是在完全清醒且知曉所有風險的情況下,拒絕我的專業建議。”
“同時,我會攜帶急救設備和藥物全程陪同,並有權在您出現生命危險征兆時,采取一切必要的急救措施,包括強制注射鎮靜劑!”
“強制注射鎮靜劑?”陸沉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神冰冷刺骨,“沈星遙,你以爲你是誰?”
“我是您雇傭的健康管理師,契約賦予我在您健康面臨嚴重威脅時采取緊急措施的權力!”
“如果您認爲這僭越了您的權威,您隨時可以解雇我!”沈星遙毫不畏懼地迎視着他,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不能看着他去送死,更不能讓這份工作因爲雇主在任期內死亡而泡湯!
那筆錢,她必須拿到!
空氣凝固了。書房裏的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管家和侍者早已嚇得大氣不敢出。
陸沉舟死死地盯着沈星遙。這個女人……簡直膽大包天!
她竟敢用解雇來威脅他?還敢說要給他強制注射鎮靜劑?他有一萬種方法讓她立刻消失。
然而,就在這劍拔弩張的頂點,一陣比之前更劇烈的、如同顱骨被劈開的劇痛猛地襲來!
陸沉舟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的桌沿,才勉強站穩,但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臉色慘白如紙。
沈星遙瞳孔一縮,立刻上前一步,聲音急促而專業:“陸先生!您需要立刻注射急救藥物!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她不再提去公司的事,此刻穩定他的生命體征是第一要務。
陸沉舟急促地喘息着,劇痛讓他幾乎無法思考。他看着沈星遙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專業判斷和一絲……真實的焦急?
那不是爲了錢,而是出於一個醫者對病人瀕危狀態的本能反應。
幾秒鍾的掙扎,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最終,陸沉舟閉上眼,從齒縫裏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虛弱卻帶着最終的決定權:
“連線……書房……讓她…留在這…準備藥…”
他選擇了妥協,但依然要在書房處理危機,並且只允許沈星遙留下準備藥物,而不是立刻注射——這仍是他掌控力的最後體現。
管家如蒙大赦,立刻去安排視頻會議。
沈星遙迅速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強效止痛針和鎮靜劑(備用),動作快而不亂。她將藥物吸入注射器,排盡空氣,然後安靜地站在離陸沉舟不遠不近的位置,像一尊隨時準備啓動的守護神像。
視頻會議接通。屏幕另一端是遠在海外、同樣焦頭爛額的談判團隊負責人霍衍。
陸沉舟靠坐在寬大的皮椅上,強撐着精神,試圖集中注意力。
但劇烈的頭痛如同附骨之蛆,不斷撕扯着他的神經,冷汗浸溼了他的鬢角。
他的語速比平時慢,偶爾會因劇痛而停頓,眼神中的銳利被痛苦削弱。
霍衍敏銳地察覺到了老板的異常,但不敢多問。
就在這時,沈星遙動了。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將一小杯冰水輕輕放在陸沉舟手邊觸手可及的地方。
冰涼的杯壁觸碰到他滾燙的手指,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幾分鍾後,當陸沉舟因一陣劇痛而呼吸急促、手指無意識地蜷緊時,沈星遙悄然上前半步,將一支包裝低調的鼻吸式快速止痛劑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位置恰到好處,抬手就能拿到。
陸沉舟的目光掃過藥劑,又掃過沈星遙。她的眼神平靜專注,只傳遞着一個信息:這是工具,用不用在你。
他沒有任何猶豫,拿起藥劑迅速使用。清涼的氣霧直沖鼻腔,帶來短暫的、撕裂般痛楚的緩解。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聚焦,對着屏幕另一端下達了第一個關鍵指令,語氣恢復了部分慣有的冷厲和精準。
會議在極其艱難的狀態下進行。沈星遙像一個幽靈,無聲地提供着支持:
* 在他長時間凝視屏幕眼睛幹澀時,遞上無防腐劑的人工淚液。
* 在他因強忍疼痛而身體僵硬時,將一張特制的、符合人體工學的腰靠墊輕輕放在他身後。
* 在他需要思考間隙,適時遞上溫度剛好的、摻有微量電解質和葡萄糖的水。
* 當鼻吸劑的短暫效果即將過去,而會議進入最關鍵僵持階段時,她再次將一支新的止痛劑放在他手邊。
她沒有說一句話,沒有打擾他一次。她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卻又無處不在。她提供的每一樣東西,都精準地擊中了他當下的需求,成爲他在這場無聲戰役中對抗痛苦、維持清醒的“武器”。
陸沉舟沒有再看她一眼,但他每一次伸手,都精準地拿到了她提供的東西。一種奇異的、建立在高壓和痛苦之上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悄然形成。
在沈星遙無聲的後勤支援下,陸沉舟憑借着強大的意志力和豐富的經驗,終於抓住了對方談判邏輯中的一個致命漏洞,下達了精準的反擊指令。
屏幕那頭的霍衍精神大振,立刻執行。局勢瞬間逆轉!
當對方氣急敗壞地暫時中斷會議時,書房裏緊繃到極致的氣氛終於稍稍緩和。
陸沉舟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重重地靠回椅背,閉上眼睛,劇烈地喘息。
頭痛並未消失,反而因爲剛才的高度集中而更加洶涌地反撲回來。
沈星遙立刻上前,聲音低沉而清晰:“陸先生,危機暫時解除。您現在需要立刻注射強效止痛針並休息。請允許我操作。”
這一次,陸沉舟沒有任何抗拒。他甚至沒有力氣再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沈星遙動作迅速而輕柔。消毒、找準靜脈、推藥……一氣呵成。
冰冷的藥液注入血管,帶來期盼已久的、迅速擴散的鎮痛效果。
陸沉舟緊繃的身體終於一點點鬆弛下來,緊蹙的眉頭也緩緩鬆開。
他依舊閉着眼,但那股瀕臨崩潰的戾氣和痛苦已然退去,只剩下極度的疲憊。
書房裏一片死寂,只有兩人微弱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久到沈星遙以爲他睡着了,一個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低低響起,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卸下盔甲般的疲憊感:
“……沈星遙。”
“……你贏了。”
這簡單的三個字,像一塊巨石投入沈星遙的心湖,激起巨大的波瀾!這不是妥協,更像是一種……承認?
承認她的堅持是對的,承認她的專業不可或缺,承認她在這短暫的交鋒中,暫時守住了她的陣地。
沈星遙收拾器械的動作停頓了一瞬。她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將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到角落,像一個真正的影子,守護着他陷入藥物帶來的、來之不易的短暫沉眠。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落在陸沉舟蒼白的睡顏上,也落在角落裏沈星遙挺直的脊背上。
這第二天,沒有硝煙彌漫的激烈對抗,卻比第一天更加驚心動魄。
沈星遙用她無可挑剔的專業素養、精準到可怕的預判力、以及破釜沉舟的勇氣,在陸沉舟失控的邊緣築起了一道無形的防線。
她不僅穩住了他的病情,甚至間接協助他化解了一場商業危機。
而陸沉舟那句沙啞的“你贏了”,則像一把鑰匙,悄然鬆動了他堅冰世界的第一道縫隙。
信任的砝碼,第一次,沉重地壓在了沈星遙這一邊。然而,她知道,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遠未結束。
陸沉舟的“贏”,從來不會是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