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的冷光刺得人眼疼。
李維揉了揉發澀的眼睛,視線從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移開,落在對面空蕩蕩的辦公桌上。已經是晚上十點,張教授的咖啡杯還靜靜地倒扣在桌角,旁邊的量子力學專著翻到第七章,頁角微卷,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許多次。
這不對勁。
張致遠教授是那種會把實驗儀器按毫米級對齊的完美主義者,絕不可能下班不收拾桌面。更不用說今天下午還有一場與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的視頻會議,那是他籌備了三個月的重要項目。
李維掏出手機,第無數次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
“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機械女聲冰冷地重復着同樣的提示。他從下午三點開始撥號,至今已經過去了七個小時。郵件沒人回,消息沒人看,甚至連張教授平時最討厭的校內OA系統裏,也沒有任何請假記錄。
實驗室內靜得可怕,只有服務器機組發出低沉的嗡鳴。李維不安地踱步到張教授的辦公桌前,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桌面。突然,他注意到那本量子力學專著下面似乎壓着什麼。
是一張對折的便籤紙。
他輕輕抽出來展開,上面只有一行匆忙寫下的字跡,墨水在結尾處拖出一道長長的劃痕,仿佛寫字的人被突然打斷。
“別相信他們。”
李維的心髒猛地一跳。這確實是張教授的筆跡,但比平時潦草得多,幾乎可以說是慌亂。他翻過紙條,背面什麼都沒有。
他們?他們是誰?
李維的思緒飛快地轉動。最近張教授確實有些反常,經常一個人待在實驗室到深夜,有一次李維凌晨回來取東西,發現教授正對着一堆復雜的數據模型發呆,眼睛裏布滿血絲。
“小李啊,”那天張教授罕見地點了支煙,煙霧繚繞中他的面容顯得模糊不清,“你說,如果觀測本身不僅僅影響結果,而是能夠決定結果,會怎麼樣?”
李維當時以爲教授只是在探討量子力學的基本問題,隨口回了句教科書上的答案:“那我們就得重新思考因果律了。”
張教授只是深深吸了口煙,搖搖頭沒再說話。
現在想來,那問題背後似乎藏着什麼更沉重的東西。
李維的視線重新聚焦在那張紙條上。“別相信他們”——這個“他們”究竟指誰?實驗室的其他成員?系裏的領導?還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實驗室角落那台孤立的計算機。那是張教授的私人設備,不連接任何網絡,裏面存儲着他最近的所有研究數據。平時誰也不讓碰,甚至他自己操作時都會刻意避開他人的視線。
此刻那台電腦的電源指示燈正幽幽地亮着。
李維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屏幕保護程序正在運行,無數星光般的像素點在黑色背景上流動。他輕輕碰了下鼠標,屏幕亮起,提示需要輸入密碼。
他嚐試了幾個張教授常用的密碼組合:妻子的生日、量子常數、實驗室成立日期,全都錯誤。
就在他準備放棄時,突然想起那張紙條。他下意識地輸入了“Don'tTrustThem”。
屏幕閃爍了一下,解鎖了。
桌面很幹淨,只有一個命名爲“觀測者”的文件夾。李維點開它,裏面是數百個數據文件和數學模型,最新修改時間是今天凌晨兩點十七分。
他打開最近的一個文檔,頓時被裏面復雜的公式和推論吸引住了。這似乎是一個關於量子疊加態的新型數學模型,但比現有理論激進得多。張教授似乎在證明,在特定條件下,觀測行爲不僅會改變量子狀態,甚至能夠“選擇”或者“固化”某一特定的現實分支。
李維越看越心驚。如果這個理論成立,意味着意識能夠直接影響現實結構——這已經完全超出了現有物理學的範疇,近乎哲學甚至神學領域。
在文檔的最後一頁,有一個尚未完成的公式,後面大段大段的推導突然中斷,最後一行公式的結尾拖着一道長長的電子筆劃痕,與紙條上的痕跡驚人地相似。
仿佛作者在書寫時被突然打斷,或者看到了什麼極度震驚的東西。
李維感到後背一陣發涼。他快速瀏覽着文件夾裏的其他文件,大多數是高度專業的研究數據,但其中一個命名爲“基石”的子文件夾引起了他的注意。
就在他準備點開時,實驗室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李維猛地抬頭,心髒幾乎跳出胸腔。腳步聲很輕,但在寂靜的走廊裏清晰可辨,正不緊不慢地向實驗室靠近。
他迅速關閉了所有文件,退出賬戶,讓電腦恢復到屏保狀態,然後閃身躲進旁邊的儀器隔間,輕輕拉上門簾。
實驗室的門被推開了。
腳步聲在室內回蕩,來人似乎在不緊不慢地踱步。李維透過門簾的縫隙,只能看到一雙擦得鋥亮的男士皮鞋和筆挺的西褲褲腳。不是學校裏任何人常穿的款式。
那人在張教授的辦公桌前停留了片刻,然後走向那台孤立的計算機。屏幕的光線亮起,映出來人手指修長的輪廓。他在電腦前操作了大約一分鍾,期間只有鍵盤敲擊聲和鼠標點擊聲。
隨後,光線熄滅,腳步聲再次響起,向着門口方向遠去。
實驗室的門輕輕合上。
李維又在隔間裏待了整整五分鍾,直到確認外面真的沒人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出來。他第一時間檢查了那台電腦,發現剛才那個“觀測者”文件夾已經不見了,就像是從未存在過。
但那張紙條還緊緊攥在他的手心裏,汗溼的指尖幾乎要浸透紙背。
“別相信他們。”
李維深吸一口氣,將紙條仔細折好放進口袋。他最後環視了一眼實驗室,冷白的燈光下,一切儀器都安靜地待在原位,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經徹底改變了。
當他終於走出物理大樓時,夜已經深了。初秋的晚風帶着涼意,校園裏幾乎不見人影。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三樓的實驗室窗口依然亮着燈,像一顆懸浮在黑暗中的眼睛。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一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到路對面停下。車窗玻璃染得深黑,完全看不見內部,但李維能感覺到,有什麼人正從裏面注視着他。
他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幾秒鍾後,轎車緩緩啓動,無聲地匯入夜色中的車流,消失不見。
李維站在空蕩蕩的校道上,手指在口袋裏緊緊捏着那張紙條,粗糙的紙邊緣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膚。
他知道,從他看到那張紙條的那一刻起,他已經不再是旁觀者了。
有些真相,一旦被瞥見,就再也無法假裝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