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並非來自外界恒溫控制的隔離艙,而是源於骨髓深處,一種無法驅散的、屬於金屬和虛無的冰冷。林皓辰躺在純白色的醫療床上,柔和的人造光線試圖營造安寧,卻照不進他眼底那片死寂的荒原。一套折疊整齊的EDF標準作訓服放在床尾,灰撲撲的顏色,與他記憶中“玄穹”團隊那帶有淡藍紋飾的科研服截然不同,象征着一種強制性的、屈辱的歸屬。
這裏是地球防衛軍“龍淵”基地深處,他的囚籠,也是他暫時不被當作異類清除的避難所。
牆壁內嵌的通訊器發出輕微的滴聲,隨即傳來一個冷靜、清晰,不帶任何多餘情感的女聲:
“林皓辰先生,您的生命體征監測已完成。三分鍾後,基地三區外圍出現能量異常波動,判定爲蝕骸獸群。根據協議,需要您即刻出擊!”
沒有稱呼,沒有寒暄,只有簡潔到近乎冷酷的指令。林皓辰早已習慣。他沉默地坐起身,動作間帶着一種與二十三歲年齡不符的遲滯感,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抗拒着某種無形的枷鎖。他穿上那身作訓服,布料摩擦皮膚的感覺陌生而疏離。
他的目光落在枕邊那個略顯陳舊的紙質筆記本上。翻開,一頁頁都是他用工整小楷寫下的字跡,墨色深淺不一,記錄着他必須記住、卻正在一點點流失的一切:
父:林遠山;
兄:林驚瀾;
妹:林雪……
皆亡於“昆侖鏡”空間站。
我是林皓辰,
曾愛西湖龍井之清洌
“曾愛……”他指尖拂過這兩個字,眼神有瞬間的恍惚。愛?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記憶裏關於龍井茶的回甘與清香,如今只剩下一個空洞的概念,如同閱讀一段與自己無關的文字。這種空洞感,比隔離艙的牆壁更讓他感到恐懼。
他合上筆記本,小心地放入作戰服內袋,緊貼胸口存放。這是他的錨,防止自己在即將到來的力量洪流中徹底迷失。
吱……隔離倉的艙門無聲滑開,兩名全身覆蓋在重型防護服內的士兵站在門外,手中的槍械雖然槍口朝下,但那緊繃的姿態充滿了不言而喻的警惕。林皓辰視若無睹,跟隨着他們,走向基地深處那條專用的、與其他區域隔離的出擊通道。
通道盡頭,是一個獨立的出擊平台。平台上方,復雜的機械臂固定着一套……難以名狀的裝置。
那並非想象中的金屬鎧甲。它更像是一種活着的、沉睡着的銀色流體。無數細密的、如同神經束般的銀色纖維糾纏、盤繞,構成了裝甲的基本輪廓,隱約能看到胸甲、臂甲、腿甲的雛形。這些纖維並非靜止,而是在極其緩慢地、如同呼吸般微微脈動,散發着一種冰冷的、非人的生命感。裝甲部件表面流轉着幽藍色的微光,如同夜空中遙遠的星雲,美麗,卻帶着致命的疏離感。這就是將他從“林皓辰”轉變爲兵器的東西——星骸騎士系統,“破曉”。
“能量連接正常!神經鏈接同步率87%……穩定!!”
蘇瑾博士的聲音再次從通訊器傳來,她此刻一定在某個布滿屏幕的觀測室裏,冷靜地分析着他的每一項數據。
“林先生!請準備着裝!”
林皓辰站上平台中心,閉上雙眼。不需要任何動作,一個強烈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意念已從他的脊椎深處發出。
“着裝!!”
低沉的、仿佛來自遠古巨獸心髒搏動般的嗡鳴聲響起!固定機械臂瞬間收回!
下一秒,那團沉睡的銀色流體活了!
它們如同擁有生命的銀色潮水,瞬間從平台上涌起,沿着林皓辰的雙腳急速向上蔓延!不是機械的覆蓋,而是融合與共生!
一股冰徹骨髓的觸感首先傳來,仿佛液態金屬直接滲入了他的皮膚,與他的神經末梢、血管壁緊緊貼合。緊接着,是劇烈的、仿佛每一根骨頭都被強行打碎又重組的脹痛感!銀色流體在他的體表迅速固化、塑形,形成流暢而充滿生物美感的甲胄輪廓。胸甲中央,一個復雜的、如同神經網絡般的藍色能量紋路亮起,開始緩慢旋轉,散發出強大的能量波動。
頭部被完全包裹的瞬間,世界變了。
外界的聲音變得模糊而遙遠,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全新的、爆炸性的感官洪流!他能“聽”到空氣中無處不在的微觀能量流動的“聲音”,能“看”到牆壁後方電纜中電流的“顏色”,能“感知”到遠處蝕骸獸散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混亂生物電場!視覺、聽覺、觸覺……所有熟悉的感官都被強行提升、扭曲、重構!大腦仿佛被塞進了一個超越其處理極限的信息宇宙,劇烈的眩暈和撕裂感幾乎讓他嘔吐。
然而,在這極致的痛苦與混亂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也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他感覺自己能輕易捏碎合金,能一步跨越峽谷,能摧毀眼前的一切!
這就是“破曉”!這就是星骸騎士!
面甲內部的顯示屏亮起,外界數據如瀑布般流下,以一種他能夠理解的方式,梳理着那混亂的感官信息。他不再是林皓辰,他是兵器,是“破曉”!
出擊閘門打開,外面是已成廢墟的滬杭市邊緣地帶。陰沉的天空下,昔日繁華的都市只剩下斷壁殘垣,數只形態猙獰、仿佛由黑色淤泥和金屬碎片胡亂拼接而成的蝕骸獸,正發出刺耳的嘶鳴,摧毀着人類最後的防御工事。地面部隊的炮火在它們身上炸開,卻只能延緩其步伐。
“目標鎖定!優先清除對避難所入口威脅最大的個體!!”指令傳來。
“破曉”動了。
甚至不需要思考,戰鬥的本能已經驅動了這具新生的軀體。腳下推進器爆發出幽藍色的光焰,銀藍色的身影不再是奔跑,而是化作一道撕裂空間的閃電,瞬間切入戰場!
速度太快!周圍的景物拉成了模糊的色帶。一頭蝕骸獸迅速揮來的布滿倒刺的巨爪,在他眼中變得如同慢動作。他沒有閃避,而是本能地抬起手臂——手臂上的銀色流體瞬間凝聚、延伸,化作一柄旋轉的、閃耀着藍色能量光輝的粒子光刃——“破曉之暉”!
“嗤——!!!”
光刃如同熱刀切過黃油,輕而易舉地將蝕骸獸的巨爪連同半個身子削斷!怪物甚至來不及哀嚎,便化爲崩解的黑色粒子。
動作行雲流水,殺戮高效精準。他在獸群中穿梭、騰挪,不再是人類的格鬥技,而是屬於星骸騎士的死亡之舞。每一次攻擊,都伴隨着能量的劇烈消耗和大腦深處針扎般的痛楚加劇。那冰冷的銀色流體,仿佛在汲取他的生命和記憶作爲燃料。
地面掩體後方,幸存的人們看到了那道在怪物群中所向披靡的銀色身影。短暫的寂靜後,爆發出劫後餘生的歡呼。
“是‘破曉’!他來了!”
“銀色守護神!幹掉它們!”
歡呼聲隱約透過外部拾音器傳入,卻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模糊而遙遠。守護神?他心中沒有任何波瀾,只有力量的奔涌、蝕變的痛楚,以及……一種正在加速流失什麼的空虛。
最後一只蝕骸獸在“碎星”粒子炮的咆哮下湮滅。
戰鬥結束……
“破曉”靜立在廢墟之上,銀藍裝甲沾染了些許硝煙與塵埃。面甲下,林皓辰的呼吸略顯急促,顱內的劇痛緩緩退潮,留下一種被掏空後的疲憊和麻木。
他解除了着裝,裝甲部件化作流光收回到他的脊椎。他再次變回那個穿着灰色作訓服的年輕人,臉色蒼白,腳步虛浮。那兩名防護服士兵再次出現,依舊保持着距離,並引領他返回隔離艙。回到那純白的空間,艙門關閉的瞬間,林皓辰幾乎脫力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他習慣性地伸手入懷,想要拿出筆記本,確認那些維系自我的文字。
然而,當他的指尖觸碰到筆記本粗糙的封皮時,動作卻猛地一頓。
一種莫名的違和感涌上心頭。
他皺着眉,努力回想,試圖抓住那一閃而逝的異常。是什麼?剛才戰鬥時,似乎有那麼一個極其短暫的瞬間,他應對某種攻擊的反應,依賴於某個記憶片段……那是什麼?
他猛地翻開筆記本,目光急切地掃過那些熟悉的字句。父親、兄長、妹妹的名字……守護的誓言……龍井茶……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行關於食物偏好的記錄上,那是他早些時候寫下的:
母親擅烹飪,尤愛其糖醋排骨,酸甜酥脆。
糖醋排骨……
林皓辰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記得寫下這行字時,腦海中曾清晰浮現出那道菜色澤紅亮的樣子,甚至能回憶起那撲鼻的酸甜香氣和入口時酥軟的口感。
但現在,當他再次試圖回憶“酸甜”究竟是何種滋味時,卻發現那片記憶區域,只剩下了一片空白。關於“糖醋排骨”的一切,只剩下了一個冰冷的、毫無生命力的名詞解釋。
“糖醋排骨,一道以豬排骨爲主要食材,加入糖、醋等調料烹制而成的家常菜。”
味道、香氣、口感……所有感官的記憶,全部消失了。仿佛有人用橡皮擦,將他腦海中關於這道菜的一切情感與感知,徹底抹去。
冷汗瞬間浸溼了林皓辰的後背。
記憶的喪失比戰鬥中的傷痛,比軍方的警惕,比孤獨的處境,都更加讓他感到恐懼。
侵蝕已經開始了,在林皓辰甚至未能察覺的時候,他所珍視的、乃至構成“林皓辰”這個人的過去,正在被一點一點地抹除。
林皓辰緊緊攥着筆記本,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孤獨地站在隔離艙冰冷的燈光下,仿佛一個正在逐漸褪色的幽靈。
by~Mr灬貓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