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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殯儀館的首席遺容修復師。
可就在我耗時兩天兩夜完美修復了因公犧牲的消防員遺容後。
不但沒有嘉獎,反而獲得了通報批評並扣除當季度全部獎金。
經理假惺惺道:“你這次修復遺容時,比標準多用了一塊雕塑泥,人家親戚拿着賬單直接鬧上門,說趁火打劫,這事都捅到民政局和媒體了!我這也是沒辦法啊!”
我咬咬牙:“我在館裏幹了五年,哪次急難活不是我上!三年前那場連環車禍,我七十二小時沒合眼,親手送走了三十多位逝者!”
“我到底哪裏不對,你扣我獎金!?”
我是個單親媽媽。
本指望這獎金給孩子再報個鋼琴課,現在全完蛋了。
我壓下心頭的不憤:
“王經理,我決定請一個月假,好好反思一下過錯。”
經理以爲我在服軟,當即批了我的假期。
可僅僅一周,館長就親自打電話,哭着求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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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出請假一個月,王德發臉上立馬擠出了一堆假笑。
轉瞬,又變成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他肥胖的手拍着我的肩膀,語氣輕浮:
“蘇師傅,這就對了,我們殯儀館雖然有政府補貼,到底還是民營企業。”
“在單位,你技術好就全部都讓着你,可是你要知道,現在都是自媒體時代了,所有人都覺得殯儀館收費黑,你正好撞浪尖上了!”
“你說你雖然有手藝,但是單身帶個娃,能去哪兒啊?老實聽話,你王哥有機會還會幫你一把的,做女人還是要多靠我們大老爺們。”
我看着他那張因爲得意而抖動的肥臉,轉身走出辦公室。
走廊裏福爾馬林的味道格外刺鼻,嗆得我心口發寒。
我想起了師傅。
他修復了一輩子遺容,臨終前拉着我的手說:
“茉心,記住,我們是人這輩子最後的尊嚴。”
這句話我記到了現在。
三年前那場特大爆炸案,送來的遺體都是殘缺不全的。
連見慣生死的同事都忍不住犯惡心。
我硬是在單位熬了一周,不眠不休,最大限度地復原了全部死者。
我的技術,在整個江市無人能及,我幹不了的活,就沒人能幹了。
可現在呢?
那個消防戰士全身創傷那麼嚴重,多用一塊雕塑泥,是爲了重塑他被火焰侵蝕的顴骨,否則根本無法呈現出完美的效果。
這幾塊錢的事,就這麼輕易地暴露了所有人的嘴臉。
爲了這兩天的加班,我女兒只能寄宿在老師家裏。
半夜她哭着打電話說想我,我都沒能回去陪她。
徒弟小李急匆匆地沖上來,滿臉焦急:
“師傅,怎麼樣了?姓王的沒爲難你吧?”
我脫下工作服,疊得整整齊齊,平靜地說:
“王德發說沒讓我滾蛋已經是從輕了,順便我請了個長假陪陪女兒休息下。”
小李瞬間就炸了:“憑什麼!他就是故意的!就爲了一塊泥?那塊進口雕塑泥撐死二十塊錢!”
“上次他對你動手動腳,被你舉報了,雖然道了歉,肯定懷恨在心,他那個剛從野雞學校考下證的侄女王莉莉,早就盯着您的特修位置了!館裏誰不知道!”
小李的話讓我心頭一震。
王莉莉?
我記得她,上個月來參觀時,那雙貪婪的眼睛在特修室裏轉來轉去,嘴裏不停地問薪水多少,福利怎樣。
她甚至當着我的面對王德發說:
“叔叔,這工作看起來也不難嘛,我學過美容,手法比她們肯定更好。”
當時我還覺得是年輕人口無遮攔,現在想來,這分明是早有預謀。
小李氣得臉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
“他就是抓着這個由頭,想逼您走,把他那個連縫合都縫不明白的侄女扶上來!”
我叫住就要沖進辦公室找他理論的小李,搖了搖頭。
真正讓我心寒的,從來不是王德發這種擺在明面上的小人。
真正讓我心寒的,是那個拉住已經下班的我,懇切地說“茉心,只有你能讓英雄的母親安心”的周館長。
從事發到現在,他一言不發。
爲了平息一個荒唐到可笑的投訴,他們毫不猶豫地犧牲了我。
2
我抱着沉重的工具箱,一步步走下一樓大廳。
王德發從旁邊的值班室攔在我面前,雙手乘機摸上了我胸口。
我拿出一把修容刀,對準他的脖子。
他舉起雙手,開口:
“蘇師傅,女人脾氣這麼爆要吃虧的,你老公不要你也不冤枉,你給我說幾句好聽的,王哥再幫走走關系。”
我冷冷地看着他,不想多說一個字。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麼跟你說還有個流程沒走完。”
他得意地拿出手機,在我面前晃了晃。
“爲了消除社會群衆對於我們殯儀館亂收費的不良影響,館裏研究決定,對個人所做極其惡劣的行爲進行一次公開的視頻道歉,這是我們公衆號上的聲明。”
屏幕上,是市殯儀館的官方短視頻賬號。
一個新建的直播間預告,標題刺眼無比:
《關於我館修復師蘇茉心違規收費事件的公開處理通報》。
下面已經涌入了無數不明真相的評論。
“連英雄的錢都賺,還有人性嗎?”
“這種人就該吊銷執照!讓她一輩子不能碰逝者!”
“我早就聽說殯葬行業黑了,沒想到這麼黑!”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凍得我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我拒絕!”
王德發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仿佛我越是痛苦,他就越是快活。
“這可由不得你,這是周館長的意思,必須給民衆和我們所有人員一個交代,而且館長要求你真人出鏡。”
他似乎生怕我不信,直接撥通了周館長的電話,還按了免提。
電話那頭,傳來周館長疲憊又虛僞的聲音。
“小蘇啊,委屈你了,我也是沒有辦法,外面那些做自媒體的太壞了,你先配合一下,等風頭過去,館裏不會虧待你的。”
風頭過去?
我冷笑出聲,直接打斷他那套官腔。
“周館長,我辭職。”
電話那頭猛地一靜。
王德發臉色瞬間變了,這顯然打亂了他的計劃。
他要的是把我摁在地上羞辱,讓我屈服,乖乖教會他侄女,而不是現在就把我逼走。
畢竟,整個館裏,能接“特修”這種高價活的,只有我一個。
王德發惡狠狠地掛斷電話,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威脅。
“蘇茉心,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不拍這個道歉視頻就走出這個門,我保證讓你在這個行業裏徹底混不下去!”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陰狠。
“離你女兒近的就我們這一所殯儀館,何況敢要一個被全行業通報、被媒體點名的修復師!你女兒的學費,你的房貸,我看你拿什麼還,你還想回去求你前夫收留你女兒?”
我想起女兒下學期那張數額不菲的學費單,想起銀行催款的短信通知。
我牙關緊緊咬住。
許久,擠出一個字。
“好。”
3
說好的道歉視頻,誰知道王德發居然來陰的。
他直接用他的賬號開了直播。
王德發對着鏡頭念早就準備好的稿子。
“我館修復師蘇茉心,工作態度不端,利用職務之便,擅自增加服務項目,辜負了逝者家屬的信任,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
手機屏幕上,是一條條淬了毒的彈幕。
“發死人財的無良女人!祝你死全家!”
“長得人模狗樣的,心怎麼這麼黑!”
王德發念完稿子,把鏡頭對準我,用口型催促:“快點!”
輪到我了。
“上次對救火英雄遺體修復過程中多用一塊雕塑泥,純屬我蘇茉心個人行爲,館裏已經對我進行嚴重的批評,我暫時停止在江市第三殯儀館的所有職務,以觀後效。”
直播間瞬間的死寂。
一秒後,是更加瘋狂的嘲諷和辱罵。
“算你識相!趕緊滾!”
“這就完事了?必須追究法律責任!”
“這種人走了,行業空氣都清新了!”
王德發臉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我暫時退居二線,他侄女就能名正言順地接替我的目前的位置。
如果有什麼問題,還能逼迫我教學。
他迅速關閉了直播,心滿意足地看着我。
“小蘇,這可是你自己選的,路是你自己走絕的,我當初讓你跟了我你不肯,現在你這樣的倒貼我我都不要!”
我沒理他,抱着我的工具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個讓我奉獻了五年青春,最後卻將我棄如敝履的地方。
當晚,我一個人在陽台喝酒。
酒精上頭就看到林陽那張被大火燒毀的年輕面孔,和無數指着我脊梁骨,罵我黑心的手。
我從默默的流淚到止不住地抽泣。
女兒被我驚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爬過來抱住我。
用她小小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背。
“媽媽不哭,媽媽不哭,老師說,你把叔叔阿姨都變得很漂亮,他們去了星星上,也會謝謝你。”
我抱着女兒溫軟的小身體,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就在我以爲我的人生已經跌入谷底,準備變賣房子,帶着女兒離開這座城市時。
一周後,周館長的電話突然打了過來。
他的聲音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惶和諂媚。
“茉心!我的蘇大師!你快回來上班吧!”
我以爲是幻聽。
他幾乎是在電話那頭吼了。
“處分撤銷!獎金雙倍,不,三倍補給你!只要你回來!”
我心裏沒有一絲波瀾,冷冷地問:
“爲什麼?”
周館長愣住了,語氣裏滿是不可思議。
“爲什麼?你......你這一個星期沒看新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