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刺破裏屋的黑暗,如同利劍劈開凝固的墨塊。灰塵在光束中瘋狂舞動,形成一道渾濁的屏障。那細弱的、孩子般的啜泣聲,在手電光照入的瞬間,戛然而止。
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李望舒停在門簾前,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他屏住呼吸,全力運轉着“鬼聽”的能力,捕捉着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沒有啜泣,沒有呼吸,甚至連灰塵落地的聲音都聽不到。只有他自己血液奔流的嗡鳴,以及那始終盤踞在意識背景深處、來自古井的壓抑嗡鳴。
裏屋比堂屋更暗,更擁擠。空氣裏黴味混合着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舊紙張和幹涸草藥的味道。手電光掃過,照亮了土炕的一角,炕席早已破爛,露出底下黃泥的炕坯。炕邊堆着幾個腐朽的木箱,角落裏結着厚厚的蛛網。
沒有“東西”。至少,肉眼看不到任何活動的物體。
但那被窺視的感覺,在這裏變得格外強烈。不是來自窗外,而是來自這間屋子內部,仿佛有什麼正蜷縮在光柱無法直接照射的陰影角落裏,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李望舒沒有貿然進去。他保持着距離,目光銳利地掃視着每一個可疑的陰影。他的手電光緩緩移動,掠過炕沿,掠過木箱,最後定格在炕對面一個低矮的、黑黢黢的衣櫃上。
衣櫃的門關着,但其中一扇門的縫隙裏,似乎夾着一小片不同於黑暗顏色的東西——一片灰撲撲的、像是粗布衣角的碎片。
就在光柱鎖定那片衣角的瞬間——
“啪嗒。”
一聲極輕微的、類似小石子落地的聲音,從他身後堂屋的某個角落傳來。
李望舒猛地轉身,手電光如同閃電般劃破堂屋的黑暗,精準地投向聲音來源的方向——八仙桌底下。
空無一物。只有積年的灰塵和斑駁的地面。
是調虎離山?還是……
他心中警鈴大作,幾乎是憑借本能,再次猛地將手電光甩回裏屋的衣櫃!
衣櫃門前,赫然多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孩子。約莫七八歲年紀,穿着打滿補丁的灰色粗布衣褲,身子瘦小得可憐,皮膚在冷白的手電光下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白色。他低垂着頭,亂糟糟的黑發遮住了大半張臉,赤着腳,安靜地站在那裏,仿佛他一直就在那裏,只是剛剛才被光線“照”出來。
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甚至連衣料摩擦聲都沒有。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出現了。
李望舒的脊背竄過一股寒意。他緊緊盯着那個孩子,握着手電的手指關節繃緊。
“你是誰?”他壓低聲音問道,聲音在死寂的屋子裏顯得異常清晰。
孩子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李望舒向前挪了一小步,手電光牢牢鎖定着對方。“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依舊沒有回應。只有那揮之不去的、冰冷的窺視感,源頭正是這個沉默的孩子。
他嚐試着調動“鬼聽”,去感知這孩子周圍的聲音。沒有心跳,沒有血流聲,沒有腸胃蠕動的微響……什麼都沒有。這孩子周圍,是一片絕對的“寂靜”,一種連空氣流動都似乎被吞噬了的死域。這與井底亡魂的喧囂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毛骨悚然。
這孩子,不是活人?還是……某種更詭異的存在?
就在這時,那孩子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手電光下,李望舒看清了他的臉。一張屬於男童的、清秀卻毫無血色的臉。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沒有任何光彩,瞳孔是一種近乎純黑的顏色,深不見底,像是兩口枯井。那眼睛裏沒有恐懼,沒有好奇,沒有任何屬於人類孩童的情感,只有一片空洞的、漠然的死寂。
他就用這樣一雙眼睛,“看”着李望舒。
然後,他抬起一只瘦小的、青白色的手,沒有指向李望舒,也沒有指向門口,而是指向了裏屋的另一個角落——那個堆放着腐朽木箱的、手電光尚未仔細探查的角落。
他的動作僵硬而緩慢,帶着一種非人的遲滯感。
指完那個方向,男孩的手垂了下去,再次低下了頭,恢復了之前那種靜止的姿態,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或者只是完成了某個預設的指令。
李望舒順着男孩所指的方向,將手電光移了過去。那裏除了破木箱和雜物,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他猶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那沉默的男孩,最終還是決定過去查看。
他小心翼翼地繞過男孩,保持着距離,走向那個角落。離得近了,才發現其中一個木箱的蓋子虛掩着,下面似乎壓着什麼東西。他用腳尖輕輕撥開箱蓋。
箱子裏堆着一些破爛的衣物和雜物,但在最上面,放着一本……筆記本?
一本牛皮紙封面、邊緣已經磨損卷曲的筆記本。在這種地方,出現一本筆記本,顯得格外突兀。
李望舒彎腰,將筆記本撿了起來。封面沒有寫字,入手沉甸甸的,帶着陳舊的紙墨氣息。
他下意識地回頭,想再看一眼那個男孩。
身後,空空如也。
那個穿着灰布衣褲的男孩,消失了。就像他出現時一樣,無聲無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裏屋只剩下他一個人,手電光柱在灰塵中孤獨地搖曳。
冷汗,再次從李望舒的額角滑落。他握緊了手中的筆記本,感覺它仿佛帶着那個無聲男孩留下的、冰冷的餘溫。
這老宅,遠比他想象的更加詭異。井底的亡魂,空白的面具,無聲的孩童……還有手中這本不知記載着什麼的筆記本。所有的線索,都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向他緩緩收緊。
他拿着筆記本,退回到堂屋,背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沒有立刻翻開筆記本,而是先警惕地聆聽着周圍的動靜。
腦中的嗡鳴依舊,古井的威脅並未遠離。而此刻,這老宅內部的寂靜,也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更加貼近的恐怖。
那個男孩是什麼?他爲什麼指向這本筆記本?這本子裏,又藏着怎樣的秘密?
李望舒知道,他必須盡快找到答案。在這個被沉寂籠罩的村莊裏,每一秒的停留,都意味着危險的臨近。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借着慘白的手電光,翻開了筆記本的第一頁。
泛黃的紙張上,是用鋼筆寫下的、娟秀而略顯急促的字跡。開篇第一行,就讓他的血液幾乎凝固:
“當他們決定獻祭‘鬼聽’以平息井怒時,我知道,我們都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