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個同事,把他一家子塞進了我的車裏,說是順路。
服務區他點了三百多的菜,眼神示意我去買單。
我假裝沒看見,他老婆直接把二維碼推到我面前。
返程前夜,他發消息:「明天老時間老地方,順便幫我兒子帶個奧特曼。」
我回了個「好」,然後連夜開回了公司。
第二天早上我給他發了條消息:「抱歉,公司有急事。」
國慶假期前一天,辦公區的空氣裏都飄浮着一種蠢蠢欲動的鬆弛感。
只有我工位上的氣氛是凝滯的。
陸聞舟,我們公司人事部的副主管,正用一種不容拒絕的熱情口吻,對着我描繪他“順路搭車”的便捷性。
“小蘇啊,你新提的車吧?真漂亮。國慶也回C市老家?哎呀,這不正好嘛,捎我一段,咱們還是老鄉呢。”
他拍了拍我的隔板,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周圍豎起耳朵的同事們都聽見。
我攥着鼠標的手指有些發白,屏幕上光標閃爍,一個字都敲不進去。
我剛入職三個月,這輛二十萬出頭的車,是我爸媽辛苦攢下,給我這個獨生女在陌生城市打拼的一點底氣。
我不想。
非常不想。
但陸聞舟下一句話,就堵死了我所有拒絕的可能。
“當初要不是我力排衆議,把你這份簡歷從一堆985、211裏撈出來,你現在還不一定在哪兒呢。”
他語氣輕鬆,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眼神裏卻帶着一種施恩者的審視。
周圍的同事立刻投來“原來如此”的目光。
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了,那些“不方便”、“我還有別的安排”的話,就這麼卡在了那裏。
我一直以爲,能進入頂尖的互聯網公司“遠星科技”,是我的幸運,更是陸主管的提攜。
這份恩情,像一道無形的枷鎖,讓我無法說出一個“不”字。
“……好。”
我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
陸聞舟滿意地笑了,那笑容裏帶着一點不易察覺的理所當然。
出發那天,我後悔了。
我悔得腸子都青了。
清晨的陽光還沒那麼刺眼,我的白色小車旁,站着的不是陸聞舟一個人。
他身邊是他略顯豐腴的妻子張薇,還有一個上躥下跳、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陸子昂。
他們腳邊,是兩個巨大的行李箱,一個蛇皮袋,還有一個兒童自行車。
我的車,只是一輛普通的緊湊型SUV,不是貨拉拉。
“小蘇,來啦!快開後備箱,東西有點多,辛苦你了。”陸聞舟像主人一樣熟練地指揮着。
我機械地打開後備箱,看着他們一家三口開始往裏塞東西。
行李箱塞進去,蛇皮袋硬擠進去,最後,那輛兒童自行車被強行卡在縫隙裏,車把手硌着後備箱的內壁,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我的心,也跟着被狠狠地硌了一下。
“爸,我的零食!我的可樂!”陸子昂尖叫起來。
張薇從一個手提袋裏掏出薯片、辣條、果凍和一瓶大包裝的可樂,塞進兒子懷裏。
“車上吃,別吵。”
我眼睜睜看着陸子昂抱着一堆垃圾食品,手腳並用地爬上了我的後座。
那是昨天才剛剛做過內飾清潔的米色真皮座椅。
我深吸一口氣,從後視鏡裏看着陸聞舟和張薇心安理得地坐進副駕和後座,系上安全帶。
“小蘇,出發吧。”陸聞舟說。
車子啓動,駛上高速。
噩夢,正式開始。
“媽媽,我要喝可樂!”
“自己開。”
“我開不開!”
“嘶啦——砰!”
我從後視鏡裏看到,陸子昂擰不開瓶蓋,幹脆用牙咬,可樂在巨大的氣壓下噴涌而出,深褐色的液體濺滿了米色的座椅、車頂和車窗。
空氣裏瞬間彌漫開一股甜膩又廉價的香精味。
“哎呀你這孩子!”張薇嘴上抱怨着,卻只是慢悠悠地抽出一張紙巾,象征性地擦了擦兒子的手。
對於我那遭了殃的車頂和座椅,她視而不見。
“小孩子嘛,都調皮。”她反而對着前排的我笑了笑,語氣裏沒有半分歉意,“小蘇你不會介意吧?”
我能說什麼?
我只能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沒事。”
我的指關節因爲用力握着方向盤而泛白。
旁邊的陸聞舟清了清嗓子,開始了他的“職場教導”。
“小蘇啊,你在公司要多學着點,別那麼死板。項目策劃這個崗位,最重要的就是人情世故。你看,就像今天,你幫了我的忙,我心裏記着,以後在公司,有什麼事我還能不罩着你?”
他說話的語氣,像是在給我一個天大的恩賜。
“你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能進咱們‘遠星’,多不容易。要懂得感恩,知道嗎?懂得感恩的人,路才能走得長遠。”
“感恩”兩個字,被他咬得特別重。
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不知道是因爲那股可樂的甜膩,還是因爲他這番令人作嘔的“教誨”。
我的沉默,在他看來,就是默認和順從。
車廂後座,陸子昂吃完薯片,油膩膩的手在座椅上、車窗上到處亂抹,很快,我的車就像一個被塗抹過的調色盤。
他還嫌不夠,開始用腳一下一下地踢我駕駛座的靠背。
“砰。”
“砰。”
“砰。”
每一次撞擊,都像是在敲打我緊繃的神經。
我終於忍不住,回頭說了一句:“小朋友,能別踢了嗎?阿姨在開車,很危險。”
我的語氣已經盡可能溫和。
陸子昂卻像是被點燃的炮仗,立刻嚎啕大哭起來。
“你凶我!你憑什麼凶我!我要告訴我爸爸,讓我爸爸開除你!”
張薇立刻把兒子摟進懷裏,心疼地哄着,同時用一種責備的眼神看着我。
“小蘇,你怎麼跟個孩子計較?他才多大,懂什麼啊。”
陸聞舟也皺起了眉頭,語氣不悅:“就是啊小蘇,跟孩子置什麼氣。你這樣,以後在職場上怎麼跟人溝通協作?”
我愣住了。
是我錯了嗎?
是我要求一個孩子在我的私人空間裏保持最基本的禮貌,是我錯了嗎?
是我不懂人情世故,是我不會溝通協作?
巨大的荒謬感和屈辱感將我淹沒。
我感覺自己不是在開自己的車,而是被綁在一個移動的刑具上,接受一場公開的凌遲。
每一寸神經,都在被他們一家人無恥地、理所當然地切割、啃噬。
我閉上嘴,一個字都不再多說。
我只是把空調開到最大,冰冷的風吹在臉上,試圖吹散心裏的那團火。
中午,車子駛入服務區。
我只想趕緊找個角落自己待一會兒,連飯都不想吃。
陸聞舟卻興致高昂地提議:“開了半天車,都餓了,咱們去餐廳吃點好的。”
他領着一家人,徑直走向服務區裏那家看起來最貴的西餐廳。
我跟在後面,像個提線木偶。
菜單被遞過來,陸聞舟看都沒看我一眼,大刀闊斧地點了起來。
“一份戰斧牛排,七分熟。再來一份香煎銀鱈魚,給孩子吃的。老婆,你吃什麼?海鮮意面?”
“好啊。”張薇笑靨如花。
“再來個水果沙拉,一個奶油蘑菇湯,哦,飲料就……那個進口的橙汁吧,來三杯。”
他每點一樣,我的心就沉一分。
我瞥了一眼菜單上的價格,戰斧牛排288,銀鱈魚128……
他點完,把菜單隨手一放,然後端起桌上的免費檸檬水,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
菜很快上齊了,一家三口吃得津津有味,刀叉碰撞,杯盤作響。
我面前只有一杯檸檬水,胃裏空空如也,只有惡心在翻涌。
終於,他們吃完了。
陸聞舟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後,他看向我。
那眼神,再明確不過了。
他在示意我,去買單。
我的大腦有那麼一瞬間是空白的。
我月薪八千,剛還完第一個月的車貸,卡裏所剩無幾。這一頓飯,三百多,是我半個月的夥食費。
憑什麼?
我垂下眼簾,拿起手機,假裝在看消息,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胡亂滑動。
我在用我最後一點可悲的自尊,做無聲的抵抗。
空氣仿佛凝固了。
一秒,兩秒,三秒……
陸聞舟的臉色開始變得有些難看。
就在這時,一只略顯粗糙的手伸了過來,將一個印着餐廳收款碼的亞克力牌子,“砰”的一聲,推到了我的手機旁邊。
是張薇。
她臉上掛着那種廉價的、塑料的笑容,聲音甜得發膩。
“小蘇,你看,我們出門急,沒帶什麼零錢,手機也沒什麼電了。你先付一下吧,年輕人用手機支付方便。”
她的話,說得那麼自然,那麼理直氣壯。
仿佛我爲他們這頓三百多的豪華午餐買單,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周圍幾桌的食客,投來若有若無的目光。
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所有的屈辱、憤怒、惡心,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我看着那個二維碼,再看看張薇那張寫滿了“你應該”的臉,和陸聞舟那副“看你識不識相”的表情。
我突然覺得很平靜。
一種冰冷的、絕望的平靜。
我拿起手機,對準那個二維碼。
“嘀”的一聲。
支付成功。
三百六十八元。
我收起手機,臉上沒什麼表情。
“好了。”
張薇臉上的笑容瞬間燦爛起來:“哎呀,還是小蘇爽快!以後在公司,讓你陸哥多照顧你!”
陸聞舟也滿意地點點頭,重新露出了那副施恩者的姿態。
我沒有看他們。
我只是盯着桌上那塊啃得幹幹淨淨的牛骨頭發呆。
那上面,仿佛還殘留着我被啃食殆盡的善意和尊嚴。
回程的路上,車裏的氣氛“融洽”了許多。
陸聞舟開始理所當然地規劃返程的安排。
“小蘇啊,假期最後一天,你還是早上八點來接我們吧。對了,回去的時候,得繞一下路,去接一下我表弟,他也回市裏。”
我開着車,看着前方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高速公路,嘴裏只吐出兩個字。
“嗯。”
“好。”
我的順從,讓他們更加肆無忌憚。
內心深處,那根名爲“忍耐”的弦,已經繃到了極限。
它沒有斷。
而是變成了一根冰冷的、堅硬的鋼針,隨時準備刺穿這虛僞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