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去正殿伺候的日子,比蘇凌薇想象中更難熬。
正殿的規矩繁多,舉手投足都有講究,哪怕是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調,都要經過嚴苛的訓練。張姑姑親自教導她,稍有差池便是嚴厲的斥責,絲毫情面都不講。
蘇凌薇不敢有絲毫懈怠,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練習,將所有規矩牢牢記在心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觸犯了禁忌。她知道,張姑姑的嚴厲,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保護——在陳貴妃面前犯錯,可就不是幾句斥責能了事的。
陳貴妃的脾氣時好時壞,心情好時,會讓宮女們讀些詩詞,或是點評一番新來的貢品;可若是稍有不順心,便會大發雷霆,輕則罰跪,重則杖責。蘇凌薇每日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端茶倒水,研墨鋪紙,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求平安度日。
這日,陳貴妃正在翻看一本新得的畫冊,忽然皺起眉頭,捂着心口輕輕咳嗽起來,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
“娘娘,您怎麼了?”旁邊的宮女連忙遞上溫水。
陳貴妃擺擺手,喝了口溫水,咳嗽卻沒止住,反而越來越厲害,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快去請太醫!”張姑姑臉色一變,連忙吩咐道。
一個小太監應聲跑了出去。陳貴妃靠在軟榻上,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顯然十分難受。
蘇凌薇站在一旁,看着陳貴妃痛苦的模樣,眉頭微微蹙起。她從陳貴妃的咳嗽聲中聽出一絲異樣——那咳嗽聲急促而沉悶,不像是尋常的風寒,倒像是……心疾復發?
外祖父的醫案裏記載過類似的症狀,有些人天生心脈較弱,若是情緒激動或是勞累過度,便容易引發心悸,嚴重時甚至會暈厥。
“娘娘,您是不是覺得心口發悶,呼吸不暢?”蘇凌薇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問道。
陳貴妃愣了一下,停下咳嗽,看向蘇凌薇,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你怎麼知道?”
張姑姑也有些驚訝,連忙呵斥道:“蘇凌薇!不得無禮!娘娘的身子豈是你能妄議的?”
蘇凌薇連忙跪下:“奴婢不敢妄議娘娘,只是……奴婢幼時曾見過類似的症狀,外祖父說,此時若能按揉一下胸口的膻中穴,或許能緩解些許不適。”
她知道自己這話有些冒險,宮中規矩,宮女不得擅自談論主子的病情,更別說提出什麼緩解之法了。但看着陳貴妃難受的樣子,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陳貴妃看着跪在地上的蘇凌薇,眼神復雜。她這心疾是老毛病了,只有少數幾個親近的人知道,太醫也束手無策,只能開些安神的藥吊着。這不起眼的小宮女,竟然能看出她的症狀,還提出了緩解之法?
“膻中穴?”陳貴妃沉吟道,“在何處?”
蘇凌薇抬起手,比劃了一下位置:“回娘娘,在兩乳之間,胸骨中線上。”
張姑姑急了:“娘娘,不可!她一個小宮女懂什麼,萬一……”
“讓她試試。”陳貴妃打斷張姑姑的話,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反正太醫也還沒來,死馬當活馬醫吧。”
張姑姑還想再說什麼,卻被陳貴妃一個眼神制止了。她只好退到一旁,緊張地看着蘇凌薇。
蘇凌薇定了定神,從地上站起來,走到陳貴妃面前,伸出手,指尖在距離陳貴妃胸口一寸的地方停下,抬頭請示:“娘娘,奴婢冒犯了。”
陳貴妃閉了閉眼,示意她可以。
蘇凌薇的指尖輕輕落在陳貴妃的膻中穴上,按照外祖父教的手法,用指腹緩緩按揉,力度由輕到重,手法輕柔而穩定。她的動作十分專注,眼神清澈,沒有絲毫雜念。
片刻後,陳貴妃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胸口的悶痛感也緩解了許多。她睜開眼,看着蘇凌薇認真的側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探究。
這個從浣衣局來的小宮女,竟然真的懂醫術?
就在這時,太醫匆匆趕來了。看到殿內的情景,先是一愣,隨即連忙行禮:“臣參見貴妃娘娘。”
“李太醫,你快來給娘娘看看。”張姑姑連忙上前。
蘇凌薇立刻收回手,退到一旁跪下,低着頭,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李太醫爲陳貴妃診了脈,又詢問了症狀,眉頭微蹙:“娘娘,您這是心疾又犯了,幸好這次不算嚴重,臣給您開一副安神定氣的方子,按時服用便好。”
陳貴妃點點頭,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跪在地上的蘇凌薇,對李太醫道:“剛才這位宮女說按揉膻中穴能緩解不適,李太醫覺得可行嗎?”
李太醫愣了一下,看向蘇凌薇,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拱手道:“回娘娘,膻中穴的確有寬胸理氣、活血通絡之效,對於心悸胸悶確有緩解作用。這位姑娘倒是懂得些醫理。”
陳貴妃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哦?看來你還懂些門道。”
蘇凌薇連忙道:“奴婢只是略知皮毛,是外祖父留下的醫案裏看到的,不敢在太醫和娘娘面前班門弄斧。”
她刻意將功勞推給外祖父,既解釋了自己懂醫理的原因,又不會顯得太過張揚。
陳貴妃顯然對她的回答很滿意,點了點頭:“起來吧。你叫蘇凌薇是吧?從今日起,你就跟在本宮身邊伺候,平日裏也多留意着些。”
“是,謝娘娘恩典。”蘇凌薇心中鬆了口氣,這一關,總算是過了。
李太醫開了方子,又囑咐了幾句注意事項,便告退了。張姑姑讓人去抓藥,殿內又恢復了平靜。
陳貴妃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忽然問道:“你外祖父是何人?”
蘇凌薇心中一緊,她知道外祖父的名號在民間頗有聲望,若是說出來,不知會不會引起麻煩。她斟酌了一下,答道:“回娘娘,外祖父只是個遊方醫者,早已過世,沒什麼名氣。”
陳貴妃沒有再追問,只是淡淡道:“原來如此。”
蘇凌薇不敢再多言,安靜地站在一旁。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已經引起了陳貴妃的注意。這既是機會,也是危險。
接下來的幾日,陳貴妃對蘇凌薇明顯多了幾分關注,偶爾會問她一些關於醫理的問題,蘇凌薇都回答得恰到好處,既顯示了自己的學識,又不過分張揚,始終保持着謙卑的態度。
她的謹慎和聰慧,讓張姑姑也漸漸放下了心,對她的態度緩和了許多,偶爾還會提點她一些宮中的人情世故。
這日,蘇凌薇正在爲陳貴妃研墨,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似乎有人在爭吵。
陳貴妃皺了皺眉:“外面何事如此喧譁?”
一個小太監連忙跑出去查看,很快又跑了回來,臉色有些發白:“回娘娘,是……是景仁宮的人,說……說咱們翊坤宮的人偷了皇後娘娘賞賜給李答應的一支玉簪。”
景仁宮?皇後?
蘇凌薇心中一動,想起之前在浣衣局聽到的關於李答應被罰跪的事。這李答應剛受了罰,皇後就派人來找茬,顯然是沖着陳貴妃來的。
陳貴妃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寒意:“放肆!翊坤宮的人,豈會做那等偷雞摸狗之事?讓他們滾進來!”
很快,幾個景仁宮的太監宮女跟着小太監走了進來,爲首的是皇後身邊的掌事太監王德福,一臉倨傲的神色。
“奴才參見貴妃娘娘。”王德福假惺惺地行了個禮,語氣卻帶着幾分挑釁,“皇後娘娘有旨,李答應丟失了皇後賞賜的玉簪,有人看見,最後接觸玉簪的是翊坤宮的小蓮姑娘,還請貴妃娘娘將人交出來,讓奴才帶回景仁宮問話。”
小蓮?就是上次燙到陳貴妃手的那個宮女。
蘇凌薇心中了然,這分明是皇後借機找茬,小蓮不過是個由頭。
陳貴妃冷笑一聲:“王德福,你好大的膽子!不過是一支玉簪,也值得你跑到翊坤宮來興師問罪?小蓮是本宮宮裏的人,要問話,也得經過本宮的同意!”
“貴妃娘娘息怒,”王德福皮笑肉不笑地說,“奴才也是奉旨辦事。皇後娘娘說了,若是貴妃娘娘不配合,那便是不給皇後娘娘面子,奴才也難做啊。”
“你!”陳貴妃氣得臉色發青,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蘇凌薇看在眼裏,心中暗道不好,陳貴妃的性子本就急躁,被王德福這麼一激,怕是又要犯心疾了。
她悄悄上前一步,低聲對陳貴妃道:“娘娘息怒,保重龍體要緊。”
陳貴妃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冷冷地看着王德福:“小蓮就在殿外,你要帶她走可以,但若是查不出什麼,本宮定要你好看!”
王德福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多謝貴妃娘娘通融。”
他轉身對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幾個太監立刻就要去抓殿外的小蓮。小蓮嚇得渾身發抖,哭喊着:“娘娘救我!我沒有偷玉簪!我沒有!”
陳貴妃閉了閉眼,沒有說話。她知道,此刻若是阻攔,只會讓皇後抓住把柄,說她包庇下人,到時候事情只會更麻煩。
就在小蓮即將被帶走時,蘇凌薇忽然開口了:“王公公請留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王德福皺起眉頭:“你一個小宮女,有什麼事?”
蘇凌薇走到小蓮面前,看着她哭紅的眼睛,輕聲問道:“小蓮姐姐,你最後接觸玉簪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小蓮哽咽着說:“今……今天上午,我去給李答應送東西,在她宮門口碰了她一下,她手裏的玉簪掉在了地上,我幫她撿了起來,還給了她……除此之外,我再也沒碰過!”
“哦?”蘇凌薇點點頭,又看向王德福,“王公公,小蓮姐姐說她只是幫李答應撿起了玉簪,並未偷走。若是要查,不妨先去李答應的宮裏仔細搜查一番,或許玉簪只是不小心掉在了什麼地方呢?”
王德福臉色一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皇後娘娘還會冤枉她不成?”
“奴婢不敢,”蘇凌薇不卑不亢地說,“奴婢只是覺得,凡事都要講證據。小蓮姐姐在翊坤宮多年,素來忠厚老實,斷然不會做出偷竊之事。王公公不如先回景仁宮,讓李答應仔細找找,若是真的找不到,再提審小蓮姐姐也不遲。若是因爲一支可能只是丟失的玉簪,就冤枉了好人,豈不是寒了宮人們的心?”
她的聲音不大,卻條理清晰,句句在理。陳貴妃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張姑姑也暗暗點頭,這蘇凌薇,倒是比她想象中更有膽識。
王德福被蘇凌薇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他本就是奉了皇後的旨意來挑釁的,哪裏真的要查什麼玉簪?若是真的去搜查,找不到玉簪,豈不是打了自己的臉?
“你……你一個小宮女,也敢教訓起咱家來了?”王德福惱羞成怒。
“奴婢不敢教訓公公,只是陳述事實。”蘇凌薇依舊保持着恭敬的態度,“若是公公執意要帶小蓮姐姐走,也請公公留下憑證,日後若是查明小蓮姐姐是冤枉的,也好有個說法。”
這話堵得王德福啞口無言。留下憑證?若是日後真的證明小蓮是冤枉的,他豈不是要承擔誣陷翊坤宮宮女的罪名?
他看着蘇凌薇平靜而堅定的眼神,忽然覺得這個小宮女不簡單。他轉頭看了看陳貴妃,見陳貴妃一臉冷漠地看着他,顯然是默許了蘇凌薇的話。
王德福咬了咬牙,知道今天這事怕是辦不成了。他冷哼一聲:“好!好一個翊坤宮!咱家就回去稟報皇後娘娘,看看皇後娘娘怎麼說!”
說完,他帶着人悻悻地走了。
看着王德福的背影,小蓮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着蘇凌薇連連磕頭:“謝謝凌薇妹妹!謝謝你救了我!”
蘇凌薇連忙扶起她:“姐姐快起來,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
陳貴妃看着蘇凌薇,眼中的贊賞更濃了:“你倒是有幾分機智。”
蘇凌薇福了福身:“娘娘過獎了,奴婢只是不想看到姐姐被冤枉。”
陳貴妃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吩咐張姑姑:“好好看着小蓮,別讓她再出什麼差錯。”
“是。”
蘇凌薇站在一旁,心中卻並不輕鬆。她知道,今天得罪了王德福,也就是得罪了皇後,日後的日子,怕是會更難了。
但她並不後悔。在這深宮裏,一味地退讓和隱忍,並不能換來安寧。偶爾展露鋒芒,或許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和身邊的人。
夕陽透過窗櫺,灑在殿內的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影子。蘇凌薇望着窗外,眼神漸漸變得堅定。
這條路,她必須走下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卻也不能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