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窗,冷得像刀子一般割過肌膚。
偏殿角落的油燈搖曳着昏黃的光,影子在牆上扭曲拉長,仿佛隨時會撲下來噬人。
沈聽雪靠牆蜷坐,臉頰火辣辣地疼,那兩記耳光仍如雷貫耳,但她更怕的,是藏在皮肉之下的另一種痛——靈魂被撕裂般的疲憊,如同千萬根細針在腦中反復攪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神經崩裂的刺痛。
那是回溯的反噬。
她閉了閉眼,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直到疼痛喚醒意識。
不能睡,也不能軟。
剛才那一跪、一磕、一請罰,看似滴水不漏,實則步步驚魂。
貴妃本欲殺雞儆猴,卻被她搶了先機,反倒落了個“識趣”的評語。
可這輕罰背後,是更深的危險:她已入了某些人的眼。
尤其是小桃。
那個躲在廂房角落、自以爲無人察覺的賤婢,此刻正偷笑着,以爲自己已經踩着她的屍骨爬上了高枝。
可沈聽雪記得太清楚了——在原書劇情裏,小桃攀附太子東宮,成爲側妃心腹,後來親手遞上毒藥,將她主仆二人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她不能等。
在這宮闈之中,仁慈是死因,遲疑是墳墓。
昨日僥幸活命,是因爲她搶先低頭認錯,把主動權從貴妃手中奪了過來。
但下一次呢?
若再有人構陷,貴妃未必還會手下留情。
她必須立威。
而最好的時機,就在明日。
清晨天未亮,霜氣凝階。
新入宮的陪嫁婢女須列隊前往鳳儀宮前焚香告天,以示忠順於皇家。
這是規矩,更是新一輪審視的開始——誰怯場、誰失儀、誰惹出禍端,都會被記上一筆。
沈聽雪早早起身,特意未遮掩紅腫的臉頰,走路時微微踉蹌,像是傷勢未愈。
她穿過廊下時,恰好與蘇婉柔相遇。
“雪兒!”蘇婉柔驚呼一聲,急忙扶住她,“你怎不多歇一會兒?這臉……都腫成這樣了!”
沈聽雪低頭垂眸,聲音輕顫:“奴婢不敢誤了吉時,辜負主子臉面。”
一句“辜負主子臉面”,說得恰到好處。
既顯忠心,又暗指昨夜之事因主子而起,博得同情卻不露鋒芒。
果然,蘇婉柔眼眶一紅,摟着她直嘆:“是我連累了你……若非我讓你去送茶,怎會惹上貴妃?”
沈聽雪只是輕聲勸慰,眼角餘光卻已掃向不遠處的小桃。
小桃正對着銅鏡整理裙裾,嘴角微揚,眼中滿是得意。
她大概以爲,經此一事,沈聽雪再無翻身之力。
甚至方才還低聲對旁人笑道:“平日裝得溫順,還不是照樣挨打?咱們這些丫頭,終究得找對靠山才行。”
靠山?
沈聽雪在心裏冷笑。
你以爲你是棋手,其實你連棋子都算不上。
在這盤局裏,能活到最後的,從來不是最聰明的,而是最狠的。
領香燭時,她不動聲色地記下了分配名單:每人三炷清香,由陳嬤嬤親自點驗,不可私換。
香料統一由內務府供奉,按例不應有異。
可沈聽雪知道,有些事,不必動手,只要“巧合”就夠了。
儀式開始,衆婢依次上前,在香爐前三拜叩首,焚香禱告。
輪到小桃時,她姿態恭謹,雙手捧香插入爐中。
火苗舔舐香頭,忽地“砰”一聲輕響——
三炷香竟在同一瞬爆燃!
火星四濺,有一粒直接飛上她鬢角,燎焦了幾縷青絲。
小桃尖叫着後退,腳下一滑,跌坐在地。
四周宮婢驚呼連連,紛紛避讓。
陳嬤嬤臉色驟變,厲聲喝道:“住手!香火異象,乃宮中大忌!”
空氣瞬間凍結。
宮規明令:焚香之時若現爆燃、斷香、倒焰等異狀,視爲不潔,甚者可定爲詛咒主子之兆。
輕則杖責出宮,重則打入冷宮,永世不得翻身。
“奴婢不知情!”小桃抖如篩糠,跪爬向前,“定是香料受潮……或是火候太急……求嬤嬤明察!”
沒人敢應聲。
這種事,誰替她擔保,誰就得一起擔責。
何況柳貴妃尚未離席,此事若傳入她耳中,一個“居心叵測”的罪名扣下來,便是十張嘴也說不清。
小桃面無人色,額頭抵地,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此時——
一道清冷的聲音,穿透寂靜。
“啓稟嬤嬤,奴婢願代查此事。”沈聽雪跪在青石板上,掌心火辣辣地疼,戒尺的餘威像毒蛇般順着血脈遊走。
她低垂着頭,額前碎發遮住了眼底那一抹冷光。
十下戒尺,不多不少——這是陳嬤嬤權衡後的結果:既不能讓宮婢之間互相陷害成風,也不能放任“香火異象”這種大忌無人擔責。
而她主動請罰,反倒成了最穩妥的收場。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十下打的是皮肉,真正傷人的,是背後那雙看不見的手。
她緩緩起身,指尖微微顫抖,不是因爲痛,而是因爲清醒。
昨夜,她確實沒睡。
油燈下,她一遍遍推演今日焚香儀式的每一個細節:小桃負責分發香支的時間、路線、交接時與內務府小太監交談的片刻空檔……甚至她習慣性地偏頭撩發、露出耳後那顆紅痣的小動作,都被沈聽雪刻進了記憶裏。
她等的就是這個破綻。
香料庫位於偏殿西側,守衛鬆懈,只因不過是些祭祀用物,無人上心。
可正因如此,才最適合動手腳。
她在小桃即將領取的那捆香中,悄悄摻入了一撮細砂——不多不少,恰好能讓香芯遇火爆燃,又不至於引發大火招來重罪。
她甚至提前燒了一炷殘香試驗,確認火苗會在插入爐中第三息時炸裂。
一切,都算準了。
而當衆獻出那半截殘香時,她早已料到陳嬤嬤會查。
更清楚的是,若她當場指認小桃,必會激起幕後之人反撲——柳貴妃或許不會親自出手,但她身邊那些鷹犬,絕不會放過一個“以下犯上”的奴婢。
所以她選擇退。
“代爲受過”,四個字說得輕巧,實則步步驚心。
她以自身爲盾,將一場可能引爆的禍事壓成一場“保管疏忽”的小錯。
既坐實了人爲破壞的事實,又把水攪渾,讓真正的黑手無法輕易鎖定她爲目標。
更重要的是,她借此立威:一個被打得臉腫如豬的丫頭,竟能逆轉局勢,反噬同僚,還全身而退。
衆婢看她的眼神,已從憐憫變成了敬畏。
可她不敢鬆一口氣。
因爲她知道,真正盯上她的,從來不是這些螻蟻般的宮婢。
夜風拂面,沈聽雪獨自立於庭院梧桐樹下,月光被枝葉割得支離破碎,灑在她染血的袖口上,像一朵朵枯萎的梅花。
她閉目調息,試圖壓下腦海中回溯帶來的刺痛——那是靈魂撕裂的烙印,每一次使用金手指,都會在神經深處留下不可逆的創傷。
她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死亡輪回,只記得最初那次,她被貴妃活活杖斃,臨死前聽見小桃在耳邊低笑:“主子待你如姐妹,你卻敢爭寵?”
爭寵?她連命都不要,何談爭寵!
可這宮裏的人,從來不信無辜。
遠處傳來車輪碾過青石的輕響,極慢,極穩,仿佛每一道轍痕都被精心計算過。
沈聽雪猛然睜眼,脊背瞬間繃緊。
回廊盡頭,七皇子蕭長淵的輪椅靜靜停在那裏。
玄色錦袍覆身,外罩鴉青披風,他倚靠在雕花扶手上,手中把玩着一支未點燃的香。
月光照在他蒼白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近乎病態的輪廓。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藏着刀鋒,直直刺向她。
隨從皆退至十步之外,連燈籠也熄了兩盞。
“聽說,你昨夜沒睡?”他開口,嗓音沙啞如鏽鐵磨石,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
沈聽雪心頭一凜,面上卻恭順垂首,指尖悄然掐進掌心,借痛感穩住呼吸:“殿下明察,奴婢愧不敢寐。”
“哦?”他輕笑一聲,指尖輕輕彈了彈那支香,“香怕潮,人怕醒太早。可有些人,偏偏睡不着——你說,該不該治個‘妄言惑衆’的罪?”
話音落,風驟止。
沈聽雪感到一股寒意自腳底竄上脊椎。
他說“聽說”,可這事連蘇婉柔都不知。
誰告訴他的?
陳嬤嬤?
還是內務府那個老太監?
抑或……有人一直在暗中監視她?
她不敢抬頭,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像蛛網般纏繞上來,一層層收緊。
他知道多少?
是試探,還是已經起了殺心?
她攥緊袖中那枚藏了砂粒的香芯——唯一能證明她動手腳的證據,一直貼身攜帶,從未示人。
此刻它硌着她的手腕,像一枚隨時會引爆的毒針。
可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在這宮裏,活得久的人,從不只是會躲的人。
而是那些,能在刀尖上跳舞,還能讓執刀者誤以爲自己才是獵物的人。
輪椅緩緩轉動,吱呀聲漸行漸遠,最終隱入回廊深處的陰影。
只剩下一縷幽香飄散在風裏,似曾相識——是鳳儀宮專用的沉水香。
沈聽雪站在原地,冷汗悄然滑落脊背。
三日後,小桃被禁足的消息傳遍東宮別院。
沒有人再提起那場香火異象,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直到那天傍晚,暮色四合,蘇婉柔突然遣人來召她。
沈聽雪踏進房門時,只見主子坐在妝台前,背影單薄如紙。
燭火映照下,她發間僅餘一支玉簪,其餘珠釵盡數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