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一點點浸染東宮別院的飛檐翹角。
風穿過雕花窗櫺，吹得燭火搖曳不定，在蘇婉柔單薄的背影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陰影。
沈聽雪站在門口，腳步輕得幾乎無聲。
她垂首入內，指尖微涼，心卻早已繃成一張拉滿的弓。
“雪兒……”蘇婉柔聲音哽咽，肩頭微微顫抖，“我的赤金嵌寶蝶戀花釵丟了。”
她緩緩轉過臉來，眼眶泛紅，淚珠滾落頰邊，像春日晨露墜入塵泥。
發間只剩一支素玉簪孤零零地別着，其餘珠翠盡失，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
“那是母妃臨行前親手給我戴上的。”她抽泣着，指尖死死摳住妝台邊緣，“若找不回來，父親定要責我失儀……說我無能、不知自重……你可知道，那一句訓斥，就足以讓我在相府再無立足之地！”
沈聽雪靜靜聽着，目光卻已掃過整個房間。
妝匣半開，鎖扣完好，但內襯有細微刮痕——不是撬動所致，而是匆忙翻找後強行合上；銅鏡斜倚，角度不對，映不出人面，倒像是刻意遮掩什麼；桌角一道新痕，木屑微翹，似是重物碰撞又急急扶起。
她不動聲色走近幾步，蹲下身，借整理裙裾之機，瞥見地毯邊緣有一粒極細的金粉，在燭光下一閃即逝。
那釵是赤金所鑄，鑲嵌南珠與紅寶，分量沉，價值千金，絕非輕易遺落之物。
而它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昨夜鳳儀宮宴席上——當柳貴妃含笑誇贊“相府千金氣度非凡，此釵襯你，恰如蝶舞春風”時，滿座嬪妃皆側目。
越是盛贊，越成靶心。
沈聽雪心頭一凜。
若是被貴妃盯上，偷盜嫁禍不過舉手之勞。
可若真是貴妃動手，怎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痕跡？
連粗使宮人都能看出異樣？
她低聲問：“主子，昨夜歸寢後可曾卸妝？中途可有人進出？”
蘇婉柔抹着眼淚：“宴罷便回了，只喚你來倒過一次茶，其餘都是小桃和兩個粗婢伺候……我乏得很，沒留意別的。”
小桃已被禁足三日，據說是私藏御賜香料，證據確鑿。
可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她的名字又被提起。
沈聽雪眉梢微動，不動聲色退出房門，徑直走向偏殿值房。
她以主子貼身丫鬟身份盤問當值宮女，語氣柔和卻不容拒絕。
很快，一條線索浮出水面：昨夜三更前後，一名小宦官從後門出入偏殿，形跡可疑。
那人穿的是內務府特供軟底靴——唯有貴妃近侍才有資格配發。
線索直指鳳儀宮。
可她沒有立刻行動。
她回到蘇婉柔身邊，端茶遞帕，溫言勸慰，眼角餘光卻始終未離主子神情。
她發現，每當提到“父親責罵”，蘇婉柔的眼淚便洶涌不止，聲音發顫，幾近崩潰；可說到那支釵本身——它的雕工、它的寶石、它的來歷——她卻毫無痛惜之意，甚至不曾多看一眼空匣。
更反常的是，她說話時總有意無意避開妝台方向，仿佛害怕對視那個空蕩蕩的位置。
沈聽雪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這不是悲痛，是表演。
她突然想起前幾日回檔時的一幕：蘇婉柔曾對着鏡子嘆氣，“若我能惹出一點風波，讓父親心疼我一回，便是死了也甘願。”那時她以爲只是閨中矯情，如今才知，那是埋下的伏筆。
這釵，根本不是被人偷走的。
是她自己藏了起來。
目的只有一個——逼她這個最信任的丫鬟替她去冒險，去觸碰禁忌，去爲一場虛妄的“深情”賭上性命。
因爲她知道，只要一句“父親會怪我”，沈聽雪就會拼盡全力，哪怕踏入禁地、違逆宮規，也在所不惜。
燭火噼啪一聲炸響。
沈聽雪抬眸，正撞上銅鏡裏自己的影子——面容平靜，眼底卻寒光流轉。
她終於明白，在這座宮裏，最危險的從不是明刀明槍的敵人，而是披着柔弱外衣的情感勒索。
你以爲你在守護一個人，其實你只是她博取憐愛的工具，是可以隨時犧牲的棋子。
可她不能揭穿。
揭穿了，她就成了忤逆主子的惡婢；揭穿了，蘇婉柔只會哭得更慘，把責任推得更遠；揭穿了，她在東宮再無立足之地。
風從窗外灌入，吹熄了一盞燈。
沈聽雪緩緩起身，走到蘇婉柔面前，雙膝跪地，聲音清冽如泉：
“主子莫憂。”
她低頭，袖中手指緩緩收緊，指甲掐進掌心，用疼痛壓下所有翻涌的情緒。
“奴婢願立軍令狀——三日內，必尋回主子遺物。”暮色未散，晨露猶寒。
沈聽雪跪在蘇婉柔面前許下“三日尋釵”軍令狀的那一瞬，殿內燭火微微一顫，仿佛預示着什麼即將崩塌。
她起身時動作極輕，像是怕驚擾了這滿室虛假的悲情，可袖中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四道血痕——那是她唯一能掌控的真實痛感。
她沒有回自己的值房，而是徑直走向東宮偏院的舊庫房。
那裏堆着些未拆封的陪嫁箱籠，塵封已久，連守門的老太監都懶得多看一眼。
但她記得清楚：昨夜宴罷歸來，小桃曾慌張地抱着主子禮服進去整理，出來時臉色發白，腳步踉蹌，似是撞了邪。
“香怕潮，人怕醒太早。”
蕭長淵那日在廊下低語的聲音，忽然又浮現在耳畔。
彼時他坐在輪椅上，披着素青鶴氅，指尖捻着一枚潮溼的沉香片，語氣懶散如閒談，眼神卻像刀鋒劃過她的脊背。
那時她以爲只是病弱皇子的無心之言，如今細想，竟字字藏機。
貴妃當衆誇釵，是反常之舉。
若真欲打壓相府，便該冷眼旁觀、暗中貶抑，而非高調點名，將一支金釵推成衆目焦點。
除非……她要借這支釵做文章。
而最合適的棋子，就是自己這個“忠心耿耿”的陪嫁婢女。
沈聽雪翻出那套蘇婉柔回宮後換下的禮服——玄底繡金雲紋，寬袖大擺，正是昨日鳳儀宮宴上所穿。
她一寸寸摩挲衣襟內襯，指腹掠過針腳細密處，忽覺左胸位置略有異樣。
撕開夾層絲緞，一枚硬物赫然在握。
赤金蝶戀花釵，珠光微漾，紅寶如血。
它從未丟失。
只是被倉皇塞入衣中，隨主人一道歸寢，再無人想起取出。
沈聽雪握着釵，指尖冰涼。
她終於看清這場局的全貌：貴妃早已知曉釵未失，卻命陳嬤嬤暗中放話，“相府千金遺落御賜之物”，引得宮人議論紛紛；又故意讓線索指向鳳儀宮近侍，只等她情急之下擅闖禁地、搜查貴妃轄所——屆時一個“私入宮闈、圖謀不軌”的罪名扣下，別說一個丫鬟，便是蘇家也難全身而退。
而蘇婉柔呢？
她並非不知釵在何處。
那一夜她腹痛如絞，嘔吐不止，哪還有心思顧及頭飾？
可事後聽聞流言四起，非但不澄清，反而哭訴於她面前，用一句“父親責罵”便輕易將她推向風口浪尖。
她甚至不曾想過，若沈聽雪因此喪命，是否值得？
沈聽雪閉了閉眼，腦海中閃過前幾次回檔的畫面——
第一次，她爲尋釵闖入貴妃佛堂，被當場拿下，杖斃於宮道；
第二次，她試圖揭發小桃栽贓，卻被反咬勾結外宦，沉井滅口；
第三次，她勸主子自首實情，換來的是蘇婉柔驚恐尖叫：“你瘋了嗎？我要是承認忘了取釵，父親會說我輕慢無禮！”
每一次死亡，都是因爲她還相信“主仆情深”，還妄想護住這位天真嬌弱的小姐。
可這一次，她終於醒了。
天未亮，她便悄然將金釵放回妝匣原位，拂去灰塵，復原一切痕跡。
待日頭初升，她才叩門稟報：“啓稟小姐，奴婢徹夜搜尋，在舊衣箱底層尋得遺物，幸未遭竊。”
蘇婉柔一聽，頓時破涕爲笑，一把摟住她頸項：“我就知道，只有雪兒不會丟下我！”淚珠滾落肩頭，聲音哽咽動人，仿佛劫後餘生。
周圍婢女紛紛贊嘆：“沈姐姐果真有心。”
小桃站在角落，臉色青白交錯，眼中妒火幾乎掩不住。
唯有沈聽雪，靜靜任她依偎，唇角微揚，笑意卻不達眼底。
她看着銅鏡裏兩人相擁的身影，一個淚光盈盈如梨花帶雨，一個面色沉靜似古井無波。
多麼諷刺。
一個是用眼淚編織牢籠的操縱者，一個是曾甘願赴死卻終被吞噬的清醒者。
她輕輕抽身，整了整袖口，低聲說：“主子安心，往後奴婢定更加謹慎。”
然後轉身離去，腳步平穩，再未回頭。
那一夜，她獨坐燈下，窗外雨聲漸密，敲打屋檐如針落地。
她提筆默寫《宮規》十三條至十八條——關於“婢妾僭越”、“私通外臣”、“窺探主隱”諸條，一字一句，反復抄錄，直至爛熟於心。
紙頁邊緣漸漸洇開墨跡，如同舊日信仰在雨水裏模糊、潰散。
她不再是爲了誰而記這些律令。
她是爲自己活命。
風卷殘雨撲進窗櫺，吹動案上燈火，映得她眸光幽深如潭。
她終於明白，在這座吃人的宮城裏，忠誠是最廉價的犧牲品，而清醒，才是唯一的武器。
而此刻，東宮之外，鳳儀宮深處，柳貴妃正端坐鏡前，任宮人描眉敷粉。
她望着銅鏡中的自己，唇角微翹：“明日設宴，請新晉妃嬪與外臣女眷飲茶……本宮倒要看看，那只剛學會抬頭的小雀兒，敢不敢睜着眼睛，走進我的網。”
雨仍下着，無聲浸透宮牆。
一場風暴，已在寂靜中悄然鋪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