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夜深如墨。
蘇明漪坐在銅鏡前,指尖顫着撥開一縷散落的青絲,可鏡中那張臉卻像蒙了一層薄霧,怎麼都看不真切。
她猛地合上妝匣,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驚得守在外間的宮女瑟縮了一下。
她睡不着。
自周媽媽“暴斃”後,這寢殿便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浸透了。
風不動時簾子會晃,香爐裏的灰總在半夜多出幾道劃痕,更可怕的是夢——每夜都一樣: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跪在床邊,指縫間滲着血,嘴唇開合,無聲地重復:“你還我命來……你還我命來……”
起初她以爲是心虛作祟,可當那首童謠從掖庭傳到她耳中時,寒意順着脊背爬上了脖頸。
“真假不分姐妹替,佛堂香冷地窖泣。”
是誰編的?誰敢傳?
她下令封口,杖責三個嚼舌根的粗使婢女,甚至焚毀了當日供奉的經幡。
可流言反而越燒越旺,連貴妃身邊的陳嬤嬤來看她時,眼神也多了幾分審視。
她終於明白,這不是偶然,也不是宮人閒語。
有人在布局。
一張看不見的網正緩緩收緊,而她的身份,她苦心維持的體面與正統,正在一點點被腐蝕。
燭火跳了一下。
她抬眼望向窗外,冷宮方向漆黑一片,仿佛藏着無數雙眼睛。
而那個本該嚇得魂飛魄散的沈聽雪……卻在周媽媽死後第三天“病愈”歸來。
不哭不鬧,不多言不多語,只安靜地站在角落,像一根刺,扎在她最敏感的神經上。
尤其是那一日,她在廊下聽見沈聽雪低聲對秋蟬說:“有些真相,不必見光,也能殺人。”
她當時僵在原地,指甲掐進掌心。
現在想來,那不是悲嘆,是宣告。
所以她決定先下手爲強。
翌日清晨,她以“爲貴妃祈福、滌淨心神”爲由,請來城南慈恩庵的靜玄師太。
這位老尼專擅驅邪安魂,在京中頗有聲望。
她要借這場法事,把沈聽雪釘在“邪祟附身”的位置上,讓她百口莫辯。
當晚,佛堂燈火通明。
檀香繚繞中,靜玄盤坐於蒲團之上,手持佛珠,閉目誦咒。
蘇明漪端坐一旁,神情莊重,眼角餘光卻死死盯着門口——沈聽雪正垂首立在那裏,一身素衣,面色平靜得近乎冷漠。
鼓聲三響,鈴音驟起。
忽然,靜玄睜眼,目光如電射向沈聽雪,厲聲喝道:“冤魂纏身者,速速現身!此地清淨,不容穢物玷污!”
話音未落,兩名早已候在一旁的壯碩姑子猛地撲出,直取沈聽雪雙臂。
衆人屏息。
這一招設計得極巧:若沈聽雪掙扎,便是心虛反抗;若她驚懼失態,也可定爲“邪氣入體”;哪怕她逆來順受,明日宮中便會流傳“側妃驅除婢女邪祟”的佳話,徹底將她踩入泥塵。
可就在那只手即將觸碰到她肩頭的刹那——
沈聽雪動了。
不是躲,也不是叫。
她緩緩抬頭,目光穿透嫋嫋香煙,直直落在蘇明漪臉上。
然後,她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如同冰錐墜地:
“主子,您怕的……是我嗎?”
全場死寂。
燭焰凝滯。
“還是那個,您關在地窖裏的人?”
“轟”地一聲,蘇明漪腦中炸開。
她瞳孔驟縮,指尖猛地抓向扶手,整個人幾乎從椅上滑下。
她想反駁,想怒斥,可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靜玄師太也怔住了,手中佛珠“啪”地斷了一串,滾落滿地。
那兩個姑子僵在原地,一只手還懸在半空,進退不得。
沈聽雪依舊站着,沒有再說話,也沒有低頭,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場早已落幕的戲。
風穿堂而過,吹滅了一盞燈。
黑暗斜切過她的半邊臉,明暗交界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冷靜。
她知道地窖?
她怎麼可能知道?!
蘇明漪渾身發冷。
那地方隱秘至極,連貴妃都不知情,唯有她和兩個親信嬤嬤知曉。
可眼下,這句話像一把刀,精準剖開了她最不敢示人的傷口。
她終於意識到——這個曾經唯唯諾諾、任她打罵的丫鬟,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可以隨意揉捏的影子。
她是獵人。
而自己,不知何時已成了獵物。
法事草草收場。
靜玄借口“陰氣太重,需擇日再行”,匆匆離去。
宮人們低頭退出,沒人敢回頭看一眼。
待殿門關閉,陳嬤嬤才敢靠近,壓低聲音道:“小姐,此人留不得了。今晚之事,分明是要掀您的底牌!不如……趁早除了她?”
蘇明漪靠在椅背上,喘息未定。
良久,她搖頭,聲音沙啞:“不能動。”
“爲何?她已威脅到您的地位!”
“因爲……”她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那日在御花園角落的一幕——一道輪椅碾過落葉的痕跡,旁邊站着一名黑衣侍從,而沈聽雪恰好經過,兩人之間雖無交談,卻有種詭異的默契。
“七皇子盯上她了。”
她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恐懼,“最近每一次風波背後,都有他的影子……若我動手,就是往他手裏遞刀。”
陳嬤嬤臉色一變,不再多言。
殿外,秋蟬扶着沈聽雪緩步而行。
“姐姐,你剛才……不怕嗎?”她小聲問。
沈聽雪沒回答。
她只是抬頭看了眼天空。
殘月如鉤,雲層裂開一道縫隙,灑下微光。
她當然怕。
但怕,不代表退。
這是第七次回檔以來,她第一次不再試圖隱藏、逃避或求生。
她主動踏入風暴眼,用自己的沉默與一句質問,撬動了整個局勢。
地窖的秘密,是她通過前三次輪回中對蘇府舊仆的試探拼湊出來的;那句“關在地窖裏的人”,是她賭上的全部籌碼——因爲她知道,只有真正做過虧心事的人,才會被一句話擊潰。
她贏了。
但她也知道,真正的對手,才剛剛開始注視她。
與此同時,蕭長淵在府中書房展開一幅宮院地圖,指尖停在側妃居所與冷宮之間的暗道標記上。
他低聲問心腹:“那個丫頭……”與此同時,蕭長淵在府中書房展開一幅宮院地圖,指尖停在側妃居所與冷宮之間的暗道標記上。
燭火在他眼底跳動,映出一片幽深的冷光。
他指腹緩緩摩挲着那條用朱砂勾勒的隱秘通道,仿佛能透過紙面,窺見地底蠕動的陰謀。
“那個丫頭,”他聲音低啞,像從喉間碾過碎冰,“最近可再去過地窖?”
立於陰影中的黑衣侍從低頭稟報:“未曾。但她昨日去了太醫院廢檔庫,借閱《婦科脈案輯要》。”
書房內一時寂靜,唯有銅漏滴答,如心跳般緩慢而清晰。
蕭長淵忽然輕笑了一聲,笑意卻不達眼底。
他抬眸,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唇角微揚:“她在找生產記錄。”頓了頓,語氣轉冷,“蘇明漪當年產子時,接生婆是連夜被送出京的,孩子‘夭折’當日,太醫院的脈案便被人抽走三頁——她倒是聰明,知道該往哪裏挖。”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之上,指尖輕輕一點,正壓在沈聽雪如今所住偏殿的位置。
“放任流言擴散,不必壓制。”他淡淡下令,“讓那童謠再傳一遍,尤其要流入貴妃耳中。我要看看,這只小狐狸,能把狼逼得多慌。”
侍從領命退下,腳步無聲如鬼魅。
三日後,廢棄佛堂。
荒草蔓生,檐角斷裂,香爐傾倒,早已無人問津。
風穿梁柱,發出嗚咽般的回響。
沈聽雪獨自前來,披着素色鬥篷,身影單薄得幾乎融進斑駁的牆壁。
她仰頭,目光精準落在橫梁某處裂縫。
伸手探入,取出一只油布包裹——層層密封,未沾半分潮氣。
打開刹那,她的手指微微一頓。
是周媽媽的親筆口供。
墨跡幹澀顫抖,卻字字如刀:
“……夫人以藥迷嫡女於閨中,僞稱急病暴斃;另購貧戶女嬰冒充,賄產婆焚毀腳底朱砂印記;又令我守地窖三年,不得泄密一字……若我有死,必是滅口。”
證據確鑿,脈絡清晰。足以掀翻整個蘇府謊言的根基。
可沈聽雪沒有動。
她靜靜凝視這份口供良久,而後,抽出隨身小刀,將紙張一寸寸割裂,分成五份。
第一份,藏入太子常去的書齋香爐底——那裏每日換香,終有一日會被發現。
第二份,塞進貴妃愛用的熏籠夾層——那是她最私密的物件,一旦開啓,便是雷霆之怒。
第三份,嵌入七皇子曾贈她的玉佩空腔內——冰冷玉石貼着心口,藏着最鋒利的真相。
第四份,壓進冷宮井壁一道刻痕之下——井水幽深,如同被掩埋的冤魂。
最後一份,她親自送回風暴中心——貼在蘇明漪妝台銅鏡背面,讓她日日對鏡梳妝時,不知不覺地凝視自己的末日倒計時。
做完這一切,她站在佛堂中央,點燃一支安神香。
青煙嫋嫋升起,在破敗的梁柱間盤旋纏繞,像是無數未能安息的靈魂在低語。
她閉上眼,耳邊仿佛又響起第七次輪回中周媽媽臨死前的呢喃:“姑娘,你要替我們活着……活得比他們都高,都狠。”
睜開時,眸中已無波瀾。
“你們以爲我在逃命,”她低聲說,聲音輕得像風吹過灰燼,“其實我在養蛇。”
香灰墜落,斷成兩截。
“等它長大那天,咬的不會是我。”
窗外,烏雲裂開一線天光,照在她半邊臉上,蒼白而決絕。
遠處宮牆深處,隱隱傳來更鼓聲,仿佛某種巨大命運的齒輪,終於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