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靈堂的篝火燃盡了最後一根木柴,化爲滿地溫熱的灰燼,與黎寨的夜色融爲一體。巨大的悲痛並未消散,它沉澱下來,如同寨子周圍厚重蒼翠的山巒,成爲這片土地上新的底色。但篝火點燃時那震天的怒吼,那同仇敵愾的意志,卻也像一粒粒火種,深深埋進了每個族人的心裏。

阿婆和黎樹根阿公的葬禮,按最古老的黎族“合畝”禮舉行,隆重而肅穆。沒有哀樂,只有寨老蒼涼悲愴的《引路歌》,只有族人低沉有力的《送魂調》。火葬的煙霧升騰,融入雲海,仿佛兩位守護者的魂靈,終於卸下重擔,回歸了祖靈棲息的山林深處。

塵埃落定。周正明及其核心黨羽被異地關押,龐大的犯罪網絡在省廳督辦下被連根拔起,大量非法侵占的土地、掠奪的資源正在清算返還。工商局、文化局的聯合公告徹底洗刷了“燭龍銜火紋”被竊取的污名,省文博院的鑑定報告成爲了無可辯駁的鐵證,“諾帕”作爲黎族遠古圖騰聖物的地位被正式承認。

喧囂過後,是更深沉的寂靜,以及……更爲艱巨的現實。

三個月後,雨季的尾聲。

寨心鼓樓,經過簡單修繕,成爲了臨時的“聖物守護所”和“文化傳承點”。那截黝黑沉重的遠古獸角“諾帕”,被安放在一個特制的、由寨老親自挑選的沉香木底座上,供奉在鼓樓最中央。沒有香火繚繞,只有幾盞長明的油燈,映照着它表面粗獷神秘的刻痕。它靜靜地立在那裏,如同一座沉默的豐碑,承載着逝者的血淚、生者的誓言,以及沉甸甸的歷史。

蘇晚坐在鼓樓靠窗的木地板上,面前攤開着幾本厚厚的筆記本,旁邊堆放着從省城帶回來的關於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統工藝振興、鄉村文旅規劃的書籍資料。她瘦了很多,臉頰的線條更加清晰銳利,曾經被巨大悲痛冰封的眼神,如今沉澱下來,變得深邃而專注,只是眼底深處那抹堅韌的火焰,從未熄滅。

窗外,雨絲如織,敲打着芭蕉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寨子裏很安靜,只有偶爾傳來的雞鳴犬吠。

“晚妹子,這是這個月的賬。”阿旺推門進來,帶着一身溼氣和水汽。他手臂上的傷早已愈合,留下了一道淺疤。他不再是那個只知揮舞開山刀的莽撞漢子,寨子保衛戰和蘇晚的回歸,讓他迅速成熟起來,成了蘇晚最得力的助手,負責寨子重建和合作社的日常運作。他把一個有些磨損的硬皮本子遞給蘇晚。

蘇晚接過,翻開。上面是阿旺略顯笨拙但極其認真的字跡,記錄着寨子“黎火”合作社的收支:手工黎錦的零星訂單收入、新采摘的幾批山蘭米和野蜂蜜的銷售款、省非遺保護中心撥付的第一筆微薄的扶持資金…支出欄則更長:修繕被周正明爪牙破壞的幾戶吊腳樓、購買新的織錦線材和染料、支付給參與合作社勞作的族人微薄但必須的報酬、支付黎教授帶來的學生團隊一部分食宿補貼…

數字很拮據。入不敷出。

蘇晚眉頭微蹙,指尖劃過那些冰冷的數字。周正明雖然倒了,但他多年巧取豪奪造成的傷害是深遠的。寨子的經濟基礎極其脆弱,年輕一代大量外出務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婦孺。傳統的織錦、藤編技藝面臨失傳,優質的山貨也因缺乏品牌和渠道,賣不上價錢。

“省裏非遺中心那個‘活態傳承體驗基地’的項目,有消息了嗎?”蘇晚抬頭問。

阿旺搖搖頭,臉上帶着無奈:“黎教授幫忙遞上去的申請,回復說還在排隊。說我們寨子位置太偏,基礎設施差,交通不便,評估難度大…而且,”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他們說,‘燭龍銜火紋’的核心技藝傳承譜系…現在幾乎斷了。阿婆…是最後一位掌握最古老‘火路標’織法和完整祭祀古歌的人…”

空氣瞬間凝重了幾分。“諾帕”供奉在那裏,證明了源頭的神聖,但如何將這份“源”轉化爲“流”,如何讓這沉寂的聖物真正點燃族人生活的希望之火,是遠比對抗周正明更復雜、更漫長的戰鬥。

蘇晚的目光落在供奉台上的“諾帕”,手指無意識地在攤開的筆記本邊緣敲擊着。阿婆最後留在她意識深處的那個符號,如同一個永不熄滅的坐標。它指向的不是神力,而是理解聖物、理解祖靈智慧的鑰匙。這段時間,她翻閱了黎教授帶來的所有關於黎族早期圖騰、原始祭祀儀軌的學術資料,結合寨老斷斷續續的回憶,她隱約觸摸到一些脈絡。

那個符號,很可能是一種極其古老的、用於記錄祭祀舞蹈步伐和核心儀軌的“動作密碼”!它並非用於啓動什麼超凡力量,而是先祖將如何與天地溝通、如何表達對火與祖靈敬畏的“程序”,濃縮在了這個簡潔的圖形裏。理解它,或許就能部分復原那早已失傳的、圍繞“諾帕”的古老儀式,而這,正是“活態傳承”最核心、也最具吸引力的部分!

但這只是推測。如何驗證?如何將其轉化爲可教授、可展示的“技藝”?寨子裏,除了寨老還能哼唱幾句破碎的古調,還有誰能理解這種遠古的“語言”?

“黎教授那邊呢?”蘇晚換了個方向。

“教授帶着他的學生,還在整理樹根阿公留下的那些老物件和筆記,希望能找到更多關於老紋樣的線索。他們也想試着用現代測繪技術,把‘諾帕’上的刻痕完整記錄下來,做永久保存和數字化研究。”阿旺指了指鼓樓另一角。

那裏,黎兆林教授正帶着兩個年輕學生,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便攜式3D掃描儀,對着“諾帕”進行全方位掃描。電腦屏幕上,獸角的三維模型正在一點點構建,那些粗獷的刻痕被精確地轉化爲數據。黎教授的神情專注而疲憊,這幾個月,他幾乎扎根在了寨子裏,動用了自己所有的學術資源和人脈,爲寨子奔走呼號。

“教授說,這是基礎工作。只有把‘根’徹底研究清楚,才能談傳承和創新。”阿旺補充道。

蘇晚點點頭。黎教授是堅實的後盾,但學術研究解決不了寨子眼下的生存困境。她需要更快的突破口。

“合作社那邊,黎錦的訂單還是老樣子?”蘇晚翻着賬本問。

“嗯,還是縣裏那兩家小旅遊品店,量少,壓價也狠。”阿旺有些憤懣,“他們知道我們急,也知道我們沒別的銷路。繡娘們熬更守夜織出來的精品,就換那麼點錢…大家積極性都快磨沒了。”

蘇晚沉默。傳統的黎錦很美,但圖案、配色、用途都相對固定,與現代審美和市場需求存在距離。而掌握最復雜、最具文化內涵的“燭龍銜火紋”核心織法的阿婆已經不在了…現在的織娘們,大多只能織一些簡化版的紋樣或者常見的吉祥圖案。

“不能只靠低價賣原材料和低端工藝品。”蘇晚合上賬本,眼神銳利起來,“我們要有自己的品牌,要有別人模仿不了的核心價值。”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諾帕”。核心價值…就在這聖物本身,在它所承載的獨一無二的歷史和文化!在於阿婆用生命守護、並試圖傳遞給她的那份“密碼”!

“阿旺哥,”蘇晚的聲音帶着決斷,“通知寨老和幾位手藝好的阿姐,明天上午,在鼓樓開個會。我有想法。”

“好!”阿旺眼睛一亮,立刻應下。他習慣了蘇晚這種在困境中總能找到方向的決斷力。

阿旺離開後,鼓樓裏只剩下蘇晚、黎教授和他的學生,以及那沉默的聖物。雨聲似乎更大了些。

蘇晚走到供奉台前,靜靜地凝視着“諾帕”。冰涼的觸感透過空氣傳來。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阿婆留下的那個符號。這一次,她不再試圖去“啓動”什麼,而是努力去“感受”它——感受那幾道折線可能代表的步伐轉折,感受那個核心點可能蘊含的儀式高潮點,感受其中傳遞出的那種對火的敬畏、對祖靈的虔誠、對生命循環的古老理解…

這不是奇幻的力量,這是精神的共鳴,是血脈的呼喚,是對先祖智慧的艱難解讀。

就在這時,鼓樓的門被輕輕推開。寨老拄着拐杖,顫巍巍地走了進來。他蒼老的目光先是落在“諾帕”上,充滿了敬畏和哀傷,然後看向閉目凝神的蘇晚,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晚囡…”寨老的聲音蒼老而沙啞。

蘇晚睜開眼,恭敬地扶住老人:“寨老,您怎麼過來了?雨大路滑。”

寨老擺擺手,示意不用扶。他走到供奉台前,伸出枯瘦的手,極其小心地、近乎虔誠地撫摸着沉香木底座,卻沒有直接觸碰聖物本身。

“我…睡不着。”寨老的聲音很低,帶着一種深深的憂慮,“周家的豺狼是倒了,骨頭都爛在牢裏了…可是晚囡啊,寨子…還是難啊。”

他轉過頭,看着蘇晚,眼中是歷經滄桑的疲憊:“年輕人,都想着往外跑。山外的世界花花綠綠,寨子裏留不住人。織錦?藤編?費眼睛,費手,掙不到幾個錢,不如去城裏打工…阿婆走了,樹根走了,好些老東西,也跟着他們帶進土裏了…我怕啊,怕再過幾年,這鼓樓裏供着的‘諾帕’,就真的只剩下一個‘物’了…沒人記得它代表什麼,沒人會唱它的歌,沒人會跳它的舞…那它,和一塊石頭,又有什麼區別?”

老人的話,像冰冷的雨滴,砸在蘇晚的心上,比賬本上冰冷的數字更沉重。守護,不僅僅是保住聖物不被搶走,更重要的是守住它承載的活着的文化之魂!否則,聖物終將成爲博物館裏冰冷的展品,而黎寨,也將失去它獨一無二的靈魂。

“寨老,”蘇晚的聲音異常堅定,她扶住老人顫抖的手臂,“不會的。阿婆把最重要的東西留給了我。‘諾帕’不會變成石頭。它的火,一定能傳下去!”

她指向鼓樓角落裏正在工作的黎教授和學生:“教授他們在記錄,在研究,把‘根’挖得更深。”她又指向窗外,仿佛能看到明天將要聚集在這裏的織娘們:“明天,我會和阿姐們一起想辦法,讓我們的黎錦,不僅僅是布,而是能講‘諾帕’故事、能讓人看到我們祖靈之火的布!”

最後,她的目光回到寨老臉上,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寨老,我知道規矩。但有些東西,光靠守着老規矩,傳不下去了。我想…請您把您還記得的,關於‘諾帕’的老古話,關於祭祀的老調子,哪怕只有幾句,一點一點,教給我們。教給我,教給願意學的年輕人。我們不搞迷信,我們是要把這些祖先的智慧、祖先的聲音,留下來!讓後人知道,我們黎寨的人,骨頭裏刻着什麼!”

寨老渾濁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蘇晚,看了很久。雨聲在鼓樓外譁譁作響。黎教授和學生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屏息看着這邊。

終於,寨老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扯開了一個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種沉重的釋然和決斷。他重重地、緩慢地點了一下頭,拐杖在地板上敲擊出篤的一聲輕響。

“好…晚囡…阿婆…沒看錯人…”老人的聲音帶着哽咽,“我這把老骨頭…還有點用…那就…傳!”

這一個“傳”字,重若千鈞。它不僅僅是對蘇晚提議的認可,更是一位守舊的老者,在時代洪流和族群存續的十字路口,做出的最艱難也最勇敢的抉擇——爲了不讓火種熄滅,他願意打開那扇塵封的門,哪怕只露出一條縫隙。

蘇晚的心,終於感到了一絲踏實的暖意。這暖意並非來自超自然的力量,而是源於責任的確認,源於守護者之間無聲的接力,源於在最深的絕望中,依然有人願意相信,並一起點燃那微弱的、傳承的希望之火。

薪火相傳,其重如山。這重量,此刻清晰地壓在蘇晚年輕的肩膀上。前路依舊泥濘漫長,周正明雖倒,但覬覦的目光或許從未遠離(蘇晚腦中閃過省城某些打着“文化投資”幌子試圖接觸的電話)。非遺的申報之路布滿荊棘,市場的開拓更是九死一生。阿婆留下的“密碼”如何解讀、如何應用,更是橫亙在眼前的巨大謎題。

但,火種已經握在手中。

蘇晚深吸一口氣,混雜着沉香、舊木、雨氣和油燈味道的空氣涌入肺腑。她走到窗邊,推開木窗。帶着涼意的雨絲撲面而來,遠處的山巒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

她攤開手掌,任由幾滴冰涼的雨水落在掌心。然後,她緩緩握緊。

仿佛握住了這片山林沉重的呼吸,握住了阿婆和阿公未竟的遺志,也握住了黎寨未來那縷在風雨中搖曳、卻倔強不肯熄滅的……火之光。

“明天,”她對着雨幕,也對着身後的聖物、寨老和同伴,輕聲卻無比清晰地說道,“就從‘燭龍銜火’的第一根線開始。”

雨聲依舊,鼓樓內,記錄儀器的低鳴、寨老沉重的呼吸、以及那沉默聖物散發出的無形重量,交織在一起,共同譜寫着傳承之路啓程的第一個音符。長卷,才剛剛展開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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