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同類”三個字在空氣裏沉了片刻,突然被窗外的風卷得發顫。那風不知何時變了向,順着窗簾破洞往裏灌,帶着股潮溼的腥氣——不是雨腥,是像菜市場肉攤底下積了許久的、混着血的泥味。
周明宇的牙開始打顫,他把銀行卡往懷裏塞了塞,後背死死抵着沙發:“找……找什麼同類?它沒說信物要怎麼對得上啊?萬一找錯了……”
“找錯了,就成它的‘同類’了。”老太太突然接了句,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她懷裏的布包被攥得變了形,指節摳着布面,留下幾道白印,“老家‘走燈’時,錯拿了‘陰燈’的人,魂魄會被燈芯纏上,跟着走……”
“別再說了!”蘇曉猛地打斷她,畫筒的金屬邊緣硌得她胳膊生疼,“什麼陰燈陽燈的,這都是人爲的!是那個‘管家’在搞鬼!”話雖硬,她的眼神卻瞟向地上的畫布——那上面鐵門後的人影,不知何時轉了半張臉,露出個模糊的下頜,竟和她弄壞的那幅畫裏的人影有幾分像。
林野沒說話,指尖在口袋裏捻着那截幹枯的指甲。剛才陳默讓大家亮信物時,他沒敢把指甲拿出來。指甲內側的“三”字是他對着窗簾破洞的光才看清的,刻得極淺,像用指甲蓋劃的,邊緣還沾着點黑綠色的東西——和綠蘿葉背上的腥氣是同一種。
“先把信物擺出來,挨個兒看。”陳默的聲音壓得很低,他沒看衆人,目光落在桌角的搪瓷杯上。杯子裏的殘茶早就幹了,杯壁上卻凝着層細密的水珠,像剛有人往裏倒過冷水。“‘同類’總得有共同點。是字?是材質?還是……”他頓了頓,指尖碰了碰杯壁的水珠,“是用過它們的人。”
趙蘭第一個把回形針掏出來。生鏽的回形針放在桌上,尖兒朝左,正好對着牆角的紙箱。她剛鬆手,回形針突然“咔”地轉了個方向,尖兒指向了窗台下的綠蘿。
“它動了!”趙蘭嚇得往後縮了縮。
沒人敢碰。那回形針轉得極慢,像有根看不見的線在撥它,最後穩穩地停在綠蘿方向,針尖對着花盆裏那片帶“2”字的枯葉。
蘇曉把畫筒往桌上一放,筒口朝上。剛放穩,筒蓋“啪”地彈開,裏面的畫布自己滑了出來——不是她之前畫的風景,是幅沒見過的畫:畫的是這間破房間,七個模糊的人影站在中央,其中一個人影的腳邊,落着半支煙。
“這不是我畫的!”蘇曉的聲音發顫,她伸手去卷畫布,指尖剛碰到布面,突然“嘶”地縮回手——畫布上的煙竟在冒煙,淡灰色的煙圈從畫裏飄出來,落在桌上,散成了霧。
煙味很淡,混着股甜膩的脂粉香,和之前翻紙箱時聞到的味道一樣。
林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昨晚第一個說話的那個“西裝男人”,手裏夾着的就是沒點燃的煙。
“我的……我的卡也不對勁。”周明宇突然把銀行卡扔在桌上。卡面原本模糊的logo變得清晰了,是家從沒聽過的銀行,卡的角落印着個小小的圖案——和老太太掉在地上的銅鈴鐺圖案一模一樣。
老太太的臉瞬間白了。她把藥瓶往懷裏一抱,猛地站起身,卻沒站穩,踉蹌着撞在牆上。牆皮被撞掉一塊,露出裏面的磚縫,從縫裏掉出個小小的布娃娃,只有巴掌大,布娃娃的衣服是碎花的,和紙箱裏那條舊裙子的花色一樣。
“囡囡的……”老太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想去撿布娃娃,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像怕被燙着,“不能撿……撿了就脫不開了……”
林野盯着那布娃娃。娃娃的眼睛是用黑紐扣縫的,掉了一顆,露出個黑洞洞的洞。他突然想起照片上那個抱布娃娃的小男孩——照片裏的娃娃,也是掉了一顆紐扣。
“第七人的信物,會不會是布娃娃?”林野忍不住開口。
“不是。”陳默突然搖頭,他手腕上的紅繩不知何時纏了兩圈,紅線勒進皮膚,留下道紅印。“‘管家’說它‘拿着信物’,布娃娃是掉出來的。”他彎腰,撿起那布娃娃,翻過來一看,娃娃的背後縫着塊小布片,上面用紅筆寫着個“七”字。
“七?”趙蘭愣了愣,“第七人?”
陳默沒說話,把布娃娃放在桌上。剛放穩,娃娃突然動了動,剩下的那顆黑紐扣眼睛轉了轉,看向林野的口袋。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轉了過來。
林野的手心沁出了汗。他知道娃娃在看什麼——是那截指甲。他咬了咬牙,把指甲掏出來,放在桌上:“我昨晚在地板縫裏撿到的,上面有‘三’字。”
指甲剛落下,桌上的回形針又動了。這次它沒轉方向,而是直直地往指甲這邊“爬”了爬,針尖挨着指甲邊緣,停住了。與此同時,蘇曉畫布上的煙圈突然變濃,在桌上聚成個小小的漩渦,漩渦中心慢慢浮出個模糊的影子——是只手,捏着半支煙,煙頭上的口紅印紅得刺眼。
“煙!”趙蘭突然低呼,“昨晚那個穿西裝的人,手裏就夾着煙!”
林野猛地看向門口。昨晚他進來時,那人坐在最破的沙發上,指尖夾着煙,煙身是白的,和畫布上的一模一樣。可後來台燈滅了,再沒人見過他。他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是鎖門時?還是衆人看木盒時?
“它沒消失。”陳默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他指了指沙發底下——那沙發是周明宇昨晚縮過的,底下的陰影裏,隱約能看見個煙頭,正冒着淡灰色的煙。
周明宇嚇得差點跳起來:“我……我沒看見!剛才蹲那兒的時候根本沒看見!”
陳默沒理他,彎腰去夠那個煙頭。指尖剛要碰到,突然聽見“咚”的一聲——是從牆上傳來的,像有人用指甲在敲磚。
敲了三下,停了。
接着,牆角的綠蘿開始晃。不是風刮的,是根在抖,花盆裏的土簌簌往下掉,露出個黑色的東西——是只鞋尖,紅色的,帶着蝴蝶結,和紙箱裏的小皮鞋是一對。
“別碰花盆!”老太太突然尖叫起來,她抱着布包往林野身後躲,“裏面是‘替身’!埋了鞋,就能把‘主兒’的氣引到鞋上,可要是被人挖出來……”
她的話沒說完,因爲綠蘿的葉子突然全豎了起來,葉尖對着衆人,像無數把小刀子。葉背上的黑灰慢慢往下掉,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同一個字:“三”。
林野的頭皮一陣發麻。他口袋裏的“三”字紙條,指甲上的“三”字,老太太藥瓶上的“三”字,還有現在葉子上的“三”字……這“三”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人數。”陳默突然開口,他的臉色很難看,“我們七個裏,有三個人的信物和‘三’有關。林野,老太太,還有……”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沙發底下的煙頭,“第七人。‘找同類’,就是要我們三個的信物湊在一起。”
老太太猛地搖頭:“我不湊!我孫子還在等藥!我不能湊!”她把藥瓶往桌上一摔,瓶塞掉了,藥片滾出來,每粒藥片上都刻着“三”字,滾到林野的紙條旁邊,竟自己擺成了個圈。
就在這時,桌上的布娃娃突然站了起來。它沒腿,卻像被什麼東西托着,慢慢往煙頭的方向挪。挪到沙發邊時,它突然倒了下去,布片裂開,從裏面掉出半張照片——是之前紙箱裏那張女人和小男孩的合影,只是照片上的鐵門後,多了個模糊的人影,正對着鏡頭笑。
林野撿起照片,指尖碰到照片邊緣,突然覺得燙。照片的背面用鉛筆寫着行字,字跡很輕:“第七個是我,也是你。”
“什麼意思?”蘇曉追問。
林野沒來得及答,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很輕,像小孩子光着腳在走,踩在地板上,“嗒、嗒、嗒”,正往他這邊來。
他猛地回頭——身後是空的,只有那盆綠蘿,葉子上的“三”字紅得像血。
“在……在天花板上!”周明宇突然指着天花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林野抬頭。天花板的裂縫裏,卡着個小小的影子,是個小孩的輪廓,正往下掉灰,掉在他的肩膀上。他伸手一摸,灰是溼的,黏糊糊的,帶着股腥氣。
“嘻嘻。”
一陣小孩子的笑聲從頭頂傳來,很近,像貼在耳邊。林野猛地縮脖子,看見那影子從裂縫裏鑽了出來,不是小孩,是個穿紅衣服的玩偶,和布娃娃長得一樣,手裏捏着半支煙,煙頭上的口紅印正慢慢往下滴,滴在桌上的“三”字紙條上。
“找到啦。”玩偶的聲音甜膩膩的,像含着糖,“三個‘三’,湊齊啦。”
桌上的藥片、紙條、指甲突然同時燃起綠色的火苗,燒得很快,轉眼就成了灰。灰在空中聚成個“三”字,然後“啪”地散了。
緊接着,鏽鐵門“咔”地響了一聲。
不是開了,是鎖舌又往下落了落,鎖得更緊了。
窗外的霧突然涌了進來,順着窗簾破洞往裏鑽,白蒙蒙的,帶着刺骨的冷。霧裏傳來無數細碎的聲音,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還有人在念着什麼,調子很熟——是林野小時候哄弟弟唱的那首兒歌。
“門沒開哦。”玩偶歪了歪頭,黑紐扣眼睛盯着林野,“鑰匙還沒找到呢。”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鑰匙?不是說第七人是鑰匙嗎?
“鑰匙是‘債’呀。”玩偶突然飄了起來,飛到他面前,鼻尖快碰到他的臉,“你弟弟的債,周明宇的公款,蘇曉的畫……都是鑰匙呀。欠了債,就成了鑰匙,能打開‘主兒’的門呀。”
林野突然想起收到的匿名短信:“來領你弟弟的債。”原來不是讓他領債,是讓他來當“鑰匙”。
“現在鑰匙齊了。”玩偶的聲音突然變得尖細,像指甲刮玻璃,“該開門啦。”
霧裏突然伸出無數只手,青灰色的,指甲又尖又長,抓向衆人的腳踝。趙蘭尖叫着往後躲,卻被手抓住了,拖向霧裏;周明宇抱着頭蹲在地上,被幾只手圍住,慢慢往牆角挪;蘇曉想搶回畫筒,卻發現畫筒裏的畫布變成了黑色,正往她手上纏。
陳默猛地拽住林野的胳膊:“往花盆那邊跑!‘管家’說過‘別碰不該碰的’,反過來,碰了該碰的說不定能活!”
他拉着林野往綠蘿跑,老太太也跟了過來,抱着布包,嘴裏不停念着:“埋回去……把鞋埋回去……”
林野彎腰去扒花盆裏的土,指尖剛碰到那只紅皮鞋,突然聽見玩偶尖叫:“別碰!那是我的鞋!”
霧裏的手突然加快了速度,抓住了陳默的腳踝。陳默踉蹌了一下,手腕上的紅繩突然斷了,紅線散開來,落在地上,竟變成了無數根細針,扎向那些手。
“我也是鑰匙。”陳默的聲音很平靜,他看着林野,笑了笑,“我欠的債,是命。”
林野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陳默被霧裏的手拖了進去,瞬間沒了蹤影。
“下一個是你哦。”玩偶飛到林野面前,眼睛裏映出他的臉,“你弟弟的債,該你還啦。”
林野看着霧裏越來越近的手,又看了看花盆裏的紅皮鞋,突然想起照片背面的字:“第七個是我,也是你。”
原來第七人不是一個人。
是所有欠了債的人。
是他們自己。
霧徹底淹沒他時,林野終於聽見了“門”開的聲音。不是鐵門,是從牆裏傳來的,“嘎吱”一聲,像有人推開了扇舊木門。
門後傳來個低沉的聲音,像在嘆氣:
“又來新的‘看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