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回到內閣值房時,天色已近黃昏。鉛灰的雲層裂開幾道縫隙,漏下些許慘淡的天光,很快又被更濃的暮色吞沒。值房裏沒有點燈,一片幽暗。他沒有喚人,獨自坐在寬大的書案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冰涼的紫檀木邊緣。
“意識錨定手術”……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反復回蕩,每一個音節都帶着冰冷的鐵鏽味和血肉被強行撕開的幻痛。他仿佛能看見那些閃着寒光的精巧器械,刺入陸沉舟的顱骨,植入異質的晶片,電流竄過神經,將最後一點屬於“人”的漣漪徹底熨平,變成絕對順從的、光滑如鏡的死水。
皇帝留他問話,表面是政務,實則是最後的警告和圈定邊界。那句“有些舊事,該忘的,就忘了吧”,與其說是勸誡,不如說是判決。皇帝在告訴他:陸沉舟已經是“影刃”,是屬於皇帝的武器,而江浸月,你最好也只記得自己是“首輔”,是皇帝的臣子。任何越界的嚐試,都將被視爲背叛。
馮保親自督辦,內庫直接撥付,封閉澄心齋……皇帝對此事的重視和保密程度,超乎尋常。這說明陸沉舟的“異常”可能比韓醫官描述的更嚴重,或者,皇帝對“影刃”的控制絕對性有着超乎尋常的執着,不容許任何一絲一毫的“雜念”。
他沒有時間了。
江浸月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眸底最後一絲猶豫的微光也徹底熄滅,只餘下深潭般的漆黑與決斷。他提筆,在空白的便箋上,以極小的、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字體,寫下幾個看似無關的詞組和數字,然後將其折疊,夾入一本明日要發還禮部的尋常公文之中。這是給阿古拉的信號——情況危急,需要立刻見面,並索取某樣東西。
他要的東西,是“離魂蔓”已知研究記錄中,可能存在的“反制劑”或“緩沖方案”信息。阿古拉或許有,或許沒有,但這是目前唯一可能繞過“織夢”系統、觸及陸沉舟被封鎖意識核心的線索。同時,他也需要阿古拉那邊關於“丙辰舊檔”的任何新進展。“淵巢”的秘密,皇帝的真正意圖,陸沉舟被選中的原因……這一切必須盡快厘清。
夜色完全籠罩皇城時,江浸月才離開值房。他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命車夫繞道東城,在一家專營文房四寶的老字號店鋪前稍作停留。他親自下車,進去挑選了幾刀上好的宣紙和一盒朱砂墨錠。掌櫃的殷勤招待,包好東西。整個過程自然無比,無人注意,那本夾着密信的公文,已通過店鋪後院一道極其隱秘的渠道,傳了出去。
回到寂靜的江府,江浸月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書房。他沒有處理任何公務,只是望着跳躍的燭火,腦海中反復推演着各種可能和計劃。潛入“淵巢”救人,無異於癡人說夢。那裏是暗羽衛經營多年的核心禁地,機關重重,守衛森嚴,更有韓醫官那樣的高手和未知的監控手段。強攻或暗闖,成功率幾乎爲零。
唯一的缺口,或許就在“影刃”本身,在那不受控的“異常波動”上。如果他能設法接觸到陸沉舟,哪怕只是極短暫的一瞬,用某種方式強化或引導那種“異常”,制造更大的、讓韓醫官無法輕易處置的“混亂”或“故障”……或許能拖延手術的時間,甚至迫使皇帝改變主意?
但這需要機會,需要媒介,也需要……巨大的、足以將自己也徹底焚毀的風險。
阿古拉的回信在次日深夜,通過同樣的渠道悄然送回。信很短,字跡潦草,顯然書寫時也承受着壓力:
“‘離魂蔓’之毒,根植腦絡,與情志記憶深深糾纏。強制清除或覆蓋,必損神智。我所知古法殘卷中曾提一險方,名‘溯光’,需數味罕見藥材調和,服之可於極短時間內,強烈刺激被藥物壓抑的深層記憶與情感,如逆水回溯,光芒乍現。然此方效力霸道無比,且與‘織夢’藥性猛烈沖突,服後輕則意識劇烈震蕩,記憶碎片混亂沖擊,重則……腦絡崩解,或陷入不可逆的癲狂癡傻。此方凶險,幾同毒藥,且藥材難覓,僅存理論,從未有人試過。‘丙辰舊檔’之事,略有眉目,但牽扯甚廣,需當面詳談。明夜子時,老地方。”
“溯光”……
江浸月指尖撫過這兩個字。逆流追溯的光芒,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之後是永恒的黑暗或瘋狂。
這或許,就是唯一能照亮那條沉淪深淵的路,哪怕光本身,就是焚身的火焰。
藥材……他想起韓醫官。太醫院,或者暗羽衛自己的藥庫,可能會有儲備。但這意味着要將手伸向皇帝最核心的領域,風險無異於火中取栗。
明夜子時,廢棄染坊。
他必須去。不僅爲了“溯光”的配方和藥材線索,更爲了“丙辰舊檔”。那可能是解開一切謎團的鑰匙。
接下來的白日,江浸月表現得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專注於政務。他甚至主動就幾項棘手的邊防議題,提出了比以往更強硬、更符合皇帝當前“肅清”基調的處理意見,引得朝中一些不明所以的官員側目,暗嘆江閣老愈發成爲陛下手中最鋒利的刀了。只有江浸月自己知道,他是在用更徹底的“忠誠”表演,爲自己爭取那一點點可能存在的、鬆懈的監視空間。
夜幕再次降臨,寒風比前幾日更厲。江浸月換上一身深灰色不起眼的棉袍,披着厚重的黑色鬥篷,兜帽壓低,從江府一處極少使用的側門悄然離開。他沒有乘車,身形融入夜色與小巷的陰影中,如同一個遊蕩的幽靈。
廢棄染坊在城西南角,早已荒敗,周圍住戶稀少,入夜後更是死寂。地窖入口隱藏在倒塌的染缸和雜物之下,狹窄逼仄,彌漫着黴味和塵土氣,還有淡淡的血腥與草藥味混合的氣息。
阿古拉已經在了。他身上的傷似乎好了些,但眼神裏的疲憊和警惕更深。地窖裏還有兩個“蒼狼”殘部,沉默地守在暗處,像兩尊石雕。
“你來了。”阿古拉的聲音沙啞,將一張薄薄的、邊緣破損的皮紙推向江浸月,“‘溯光’的殘方。上面三種主藥,‘龍腦蜃灰’、‘百年石髓’、‘忘川彼岸花芯’,皆是世間難尋之物。尤其是‘忘川彼岸花’,據說只生長在極陰寒的古戰場或大墓深處,花芯更是罕有記載。前兩者,太醫院珍品庫或皇家秘藏中或許有存貨,但戒備森嚴。最後一種……我只能說,根據古老傳聞,前朝皇陵陪葬品中,可能有過幹制的花芯。”
江浸月借着地窖內昏暗的油燈,快速記下藥名和那模糊的配制方法(研磨混合,以無根水或心血調和,即刻服用)。他將皮紙遞回:“此物你收好。”
阿古拉收起皮紙,壓低聲音:“‘丙辰舊檔’……我們順着你之前給的線索,查到當年那場宮變(丙辰之變)前後,確實有一批涉及先帝晚年隱秘、皇子紛爭以及……某些禁忌方術試驗的檔案被秘密封存。封存令由當時的暗羽衛指揮使直接執行,地點據說就在‘淵巢’最底層,一個被稱爲‘歸寂之地’的密庫。現任皇帝登基後,這些檔案從未被開啓,但也沒有銷毀。我們懷疑,‘離魂蔓’的完善、‘影刃’計劃的雛形,甚至皇帝對陸將軍……對‘影刃’如此執着的深層原因,都可能與那些舊檔有關。”
“歸寂之地……”江浸月咀嚼着這個名字,“如何進入?”
阿古拉搖頭:“不知道。‘淵巢’內部結構只有暗羽衛核心和皇帝知曉。但有一條線索……”他湊近了些,氣息拂在江浸月耳邊,“韓醫官有個習慣,每月朔望(初一、十五)子夜前後,會獨自進入‘淵巢’深處約一個時辰,據說是在檢查維護核心的‘織夢’主樞機。那或許是‘歸寂之地’入口周期性開啓或守衛相對鬆懈的時刻。但這只是猜測,且韓醫官本身,就是最大的障礙。”
朔望子夜……就是明晚,正月十五,元宵節真正的日子。原本該是燈火璀璨的時刻。
江浸月的心髒猛地一縮。時間緊迫得令人窒息。
“皇帝已經決定,若陸沉舟的異常持續,就進行‘意識錨定’手術。”江浸月的聲音冰冷,“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藥材,我會想辦法。明夜子時,‘淵巢’或許有機會。我需要你的人在宮外制造一些混亂,不必太大,但要能吸引五城兵馬司和部分巡城禁軍的注意,尤其是西城和北城方向。具體時機,我會再通知。”
阿古拉盯着他:“你想做什麼?硬闖‘淵巢’?那是送死!”
“不是硬闖。”江浸月抬眼,眸中映着跳動的燈火,深不見底,“是應邀而去。皇帝……或許會‘需要’我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某個地方。至於進去之後……”他沒有說下去。
阿古拉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那是一種混合着震驚、敬佩與絕望的復雜表情。“你……你真的決定……”
“我說過,不惜一切代價。”江浸月打斷他,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明日天氣,“這是救他的唯一可能,也是弄清真相的唯一機會。若我失敗,‘蒼狼’盡可撤離,蟄伏,或者……就此消散。但那些檔案的秘密,皇帝爲何執着於制造‘影刃’,必須有人知道。”
地窖內陷入長久的沉默。只有油燈偶爾爆開的輕響。
許久,阿古拉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右拳捶在左胸,行了一個北境戰士的禮節:“我會安排。明夜,西市‘走水’(失火),北城‘盜匪驚擾’,規模可控,但足夠讓該亂的人亂上一陣。江大人……”他頓了頓,用了這個久違的、帶着些許敬意的稱呼,“保重。”
江浸月微微頷首,沒有再多言,轉身重新沒入地窖入口的黑暗。
離開染坊,寒風如刀。江浸月抬頭望天,厚重的雲層遮蔽了星月,皇城的方向,只有零星幾點宮燈,在無邊的夜色中,如同孤寂的、冰冷的眼睛。
明夜子時,朔望之交。
要麼,他帶着一絲微光,刺破那深淵的禁錮。
要麼,他與那點微光,一同被深淵吞噬,歸於永恒的沉寂。
他沒有回頭路。
正月十五,上元節。
京城卻無半分佳節氣象。皇帝早前便以“時氣不佳”爲由,取消了所有慶典,連民間放燈賞玩也被嚴令限制。夜幕降臨後,街道冷清,行人寥落,只有呼嘯的寒風卷過街巷,拍打着緊閉的門窗。五城兵馬司的兵丁和暗羽衛的便衣比平日多了數倍,目光警惕地掃視着每一個角落,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預防着什麼。
江府書房內,燭火通明。江浸月面前攤開着幾份緊急公文,但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桌角擺着一個不起眼的錦盒,裏面是三樣東西:一小包取自太醫院珍品庫的“龍腦蜃灰”(借口是內閣需用此物處理一份遭蟲蛀的珍本古籍);一塊溫潤如玉、內蘊雲絮的“百年石髓”(來自宮中某位早年曾受他恩惠、如今掌管部分內庫物資的老太監,代價是一個天大的人情和未來的庇護承諾);以及……一個更小的、以玄鐵密封的細長玉瓶,裏面是幹枯的、色澤暗紅如凝固血跡的“忘川彼岸花芯”。
這最後一樣,得來最爲凶險。阿古拉提供的線索指向前朝一處廢棄的妃陵。昨夜,江浸月親自潛入,憑借對宮廷建築格局的熟悉和一份殘破的陵寢圖,在陰森的地宮深處,一處不起眼的陪葬耳室裏找到了它。過程並非沒有驚動守衛,他留下了一點痕跡,足以讓明日負責巡查的太監發現失竊,但追查起來,線索只會指向早已湮滅在歷史塵埃中的盜墓賊,或是對頭派系的栽贓。
藥材備齊,只差“無根水”或“心血”調和。“無根水”易得,但“心血”……江浸月目光落在自己蒼白的手腕上。藥方模糊,未言明何種“心血”,但他有種直覺,這指向服藥者最深刻的“羈絆”。他與陸沉舟之間……那早已破碎不堪、卻似乎仍未徹底斷絕的“羈絆”,或許就是引子。
他收起錦盒,放入懷中貼身藏好。冰冷的玉瓶隔着衣物,貼在胸口,仿佛一塊寒冰。
子時將近。
他換上一身便於行動的深青色勁裝,外罩黑色鬥篷。沒有佩戴任何能顯示身份的飾物,只隨身帶了一柄細長、鋒銳的短刃,以及幾樣精巧的機關暗器和一小包迷藥——更多是心理安慰,他知道,若真在“淵巢”內動武,這些毫無勝算。
約定的信號來了。書房窗外,極遠處,先是西市方向騰起一道明顯的紅光,伴隨着隱約的喧譁和鑼聲(走水了)。緊接着,北城方向傳來幾聲尖銳的哨響和短促的呼喝(盜匪驚擾)。動靜不大,但在今夜高度警戒的背景下,足以引起連鎖反應。
幾乎在同一時間,江府大門被叩響,急促而有力。管家來報,是宮中御前侍衛統領厲鋒,持皇帝手諭,請江閣老即刻入宮,有緊急政務商議。
來了。
江浸月眼底波瀾不驚。這在他的預料之中。外間的騷亂,必然引起皇帝警惕,而召他這位“肱骨之臣”入宮商議,既可顯示倚重,也是一種變相的監控——將他放在眼皮底下,以免他在這個敏感時刻“多事”。甚至,皇帝可能已經收到了太醫院或內庫失竊的風聲,心中疑竇更甚。
“請厲侍衛稍候,本官更衣便來。”江浸月平靜吩咐。
他最後檢查了一遍身上的物品,尤其是懷中的錦盒,確認無誤。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出。
厲鋒站在前廳,一身戎裝,手按刀柄,臉色在燈籠光下顯得格外冷硬。“江閣老,陛下急召,請速速隨下官入宮。”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江浸月看似尋常的裝束,並未多言。
馬車在寂靜的街道上疾馳,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音格外清晰。江浸月閉目養神,實則耳聽八方。他能感覺到,除了明面上的厲鋒和幾名侍衛,暗處還有不止一道氣息跟隨着馬車。皇帝對他,果然並未完全放心。
宮門在深夜沉重地打開,又緩緩合攏。馬車直入內廷,卻不是往常議事的乾清宮或文華殿,而是……北苑方向。
澄心齋?
江浸月心中一動。難道皇帝此刻在澄心齋?還是說,召見地點本身,就是另一個暗示或陷阱?
馬車在澄心齋外停下。今夜此處果然守衛森嚴,明哨暗崗比前幾日多了數倍,氣氛凝重得近乎凝固。厲鋒引着江浸月進入齋內。
齋內燈火通明,皇帝果然在。他並未坐着,而是站在那日同樣的東側窗前,望着外面黑沉沉的湖面。馮保侍立一旁,韓醫官也在,臉色比前次更加嚴肅,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氣氛比上次更加緊繃,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臣江浸月,叩見陛下。”江浸月依禮參拜。
“起來吧。”皇帝的聲音有些低沉,帶着疲憊,卻又蘊含着風暴來臨前的平靜,“浸月,外間有些不太平。西市走水,北城鬧賊……倒是會挑時候。”
江浸月垂首:“臣在入宮途中已聽聞。五城兵馬司與巡城禁軍應當已在處置。陛下勿憂。”
“朕不是憂心這個。”皇帝轉過身,目光如電,直視江浸月,“朕憂心的是,總有些魑魅魍魎,不肯安分,想趁着夜色,興風作浪。”他踱步到江浸月面前,停下,“浸月,你可知,朕爲何深夜召你至此?”
“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因爲,‘影刃’的異常波動,在半個時辰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皇帝緩緩道,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韓醫官用盡手段,也無法壓制。甚至……‘影刃’在無指令狀態下,出現了短暫的肢體失控和囈語。囈語的內容,含糊不清,但韓醫官分辨出,其中反復出現‘浸月’二字。”
江浸月袖中的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傳來尖銳的痛感,幫助他維持着表面的鎮定。
“陛下,臣……”
皇帝抬手,打斷了他:“朕知道,你說你未曾接觸。朕也願意相信你。但‘影刃’的狀況,已不容再拖。馮保。”
“老奴在。”
“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回陛下,一切就緒。‘導向晶片’已調試完成,手術器械和藥物均已備妥,在‘淵巢’三層淨室。”馮保的聲音平直無波。
皇帝點頭,目光重新落在江浸月臉上,那目光復雜難明,有審視,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期待?“浸月,朕想讓你親眼看着。”
江浸月猛地抬頭,眼底終於無法抑制地掠過一絲震動。
“看着‘意識錨定’手術的進行。”皇帝的語氣不容置疑,“你是朕的首輔,未來或許還會接觸到更多核心機密。‘影刃’是國之利器,他的掌控方式,你也該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卻更加清晰,“朕想讓你親眼看看,舊日的‘陸沉舟’,是如何被徹底抹去,成爲完全屬於朕的‘影刃’。這對你,對他,對所有人都好。斷得幹淨,才無後患。”
誅心之言。
江浸月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四肢百骸仿佛都被凍結。皇帝不僅要摧毀陸沉舟最後的人性,還要他江浸月作爲見證,親手(哪怕是目光)參與這場“弑魂”的儀式。這是最殘忍的敲打,也是最徹底的劃界——看,這就是試圖保留“過去”的下場,你也該徹底死心了。
“陛下……”江浸月的聲音有些發幹,“臣於醫道一竅不通,恐……”
“無需你懂。”皇帝再次打斷,“只需看着。厲鋒,你陪江閣老一起。韓醫官,帶路吧。”
“臣……遵旨。”江浸月低下頭,掩去眸中瞬間翻涌的滔天巨浪。看?不,他不能只是看。
韓醫官躬身應是,走到澄心齋內側一面看似普通的牆壁前,手指在某處按了幾下特定順序的機括。牆壁無聲地滑開,露出一條向下的、幽深冰冷的石階通道。通道兩側鑲嵌着發出慘白微光的螢石,照亮了前路,卻更添陰森。
這就是通往“淵巢”的秘道之一。
皇帝沒有動,只是揮了揮手:“去吧。朕在這裏等消息。”
馮保留下陪同皇帝。厲鋒示意江浸月先行。韓醫官在前引路。
江浸月邁步踏入通道。石階盤旋向下,寒氣沁骨,空氣裏彌漫着更濃的、混合了藥水、金屬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血液的氣息。每向下一步,都仿佛離人間更遠一步,離那座囚禁着陸沉舟靈魂與肉體的深淵更近一步。
他懷中,那個裝着“溯光”藥材的錦盒,貼着心髒的位置,冰冷,卻又仿佛在發燙。
計劃被打亂了。他原想設法潛入,尋找機會。如今卻被“請”了進來,在厲鋒和韓醫官的“陪同”下,直接前往手術現場。他幾乎沒有任何自由行動的空間。
怎麼辦?
通道似乎沒有盡頭。不知下了多久,前方出現一道厚重的、泛着金屬冷光的門戶。韓醫官再次操作機關,門戶緩緩打開。
門後,是一個廣闊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間。這就是“淵巢”的核心區域之一。
高高的穹頂布滿復雜的管道和線路,發出嗡嗡的低鳴。數個大小不一的透明水晶艙室排列在兩側,有些空着,有些裏面浸泡着難以名狀的生物組織或人體器官標本,在淡綠色的液體中緩緩沉浮。正中央是一個巨大的、類似祭壇又像手術台的金屬平台,上方懸吊着數只可以多角度移動的機械臂,尖端閃着寒光,配備着各種精巧而可怕的手術器械。平台周圍連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線,通向後方數個閃爍着各色指示燈的大型機櫃——“織夢”系統的主樞機部分。
整個空間被一種非人的、高效的、冰冷的“秩序”所統治,充滿了對生命最赤裸的幹預和改造的痕跡。
而此刻,在那中央金屬平台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被數道特制的合金鎖扣牢牢固定着。
陸沉舟。
他穿着一身特制的白色緊身衣物,勾勒出依舊挺拔卻似乎消瘦了些的輪廓。雙眼緊閉,眉頭緊鎖,額角和脖頸處青筋隱隱浮現,顯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內在沖突。他的身體不時會不受控制地輕微痙攣一下,喉嚨裏溢出壓抑的、破碎的音節。
江浸月的腳步,在看見陸沉舟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拍。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但他迅速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將所有的情緒死死壓入深淵,面容重新凍結成一片漠然。
韓醫官快步走到一側的控制台前,操作着。厲鋒則站在江浸月身側稍後的位置,手始終不離刀柄,目光警惕地掃視着周圍,尤其留意着江浸月的反應。
“準備開始吧。”韓醫官對旁邊的幾名穿着白色罩袍、面覆透明面罩的助手說道,“注入‘鎮魂’藥劑,穩定生理指標。準備開顱器械和‘導向晶片’植入單元。”
助手們無聲而迅捷地行動起來。有人將針劑刺入陸沉舟的手臂靜脈,有人調試着機械臂,有人捧着一個打開的小型金屬箱,裏面是一枚指甲蓋大小、泛着幽藍色微光的薄片——導向晶片。
江浸月看着這一切,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機會……在哪裏?韓醫官專注於控制台和手術準備,厲鋒監視着自己,助手們各司其職……他幾乎沒有破綻可尋。
除非……
他的目光,落在了控制台旁邊,一個不起眼的、標注着“織夢核心-應急阻斷”的紅色按鈕罩上。那是韓醫官剛才操作時,手指無意中掠過的地方。根據阿古拉提供的有限信息,“織夢”系統在運行關鍵程序(比如強化指令、進行深度意識幹預)時,若被強行物理阻斷,可能會導致短暫的系統紊亂和指令沖突,甚至可能引起被控者意識的劇烈反彈。
但那需要極近的距離,和一瞬間不被阻止的機會。
就在這時,被注射了“鎮魂”藥劑的陸沉舟,身體痙攣突然加劇!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不再是江浸月初三那日見到的、空洞而冰冷的深淵。此刻,裏面充滿了混亂、痛苦、掙扎,以及……一絲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屬於“陸沉舟”的……清醒的絕望!
他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氣,直直地、準確地,落在了江浸月的臉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陸沉舟的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但那眼神,已經訴說了千言萬語——認出、痛苦、質問、還有一絲……近乎哀求的微光?
“壓制住他!”韓醫官厲聲喝道,“腦波沖突加劇!準備強效鎮靜!”
助手撲上去,試圖按住陸沉舟。
厲鋒的注意力也被這突發狀況吸引,瞬間轉向手術台。
就是現在!
江浸月動了。他沒有沖向控制台——那太遠,必然被厲鋒攔截。他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猛地向前沖去,目標卻是手術台!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瞬間,他沖到了陸沉舟身邊,一只手看似要按住陸沉舟掙扎的肩膀,另一只手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懷中錦盒裏那個裝有“忘川彼岸花芯”的玄鐵玉瓶取出,用拇指彈開瓶塞,然後將裏面那點幹枯暗紅的花芯,連同玉瓶本身,狠狠塞進了陸沉舟因痛苦而微張的嘴裏!同時,他指尖藏在袖中的短刃悄然劃過自己左手手腕,鮮血瞬間涌出,滴入陸沉舟口中,與那花芯混合!
“江浸月!你做什麼!”厲鋒的怒吼和拔刀聲幾乎同時響起。
韓醫官也驚駭轉頭。
但江浸月已經完成了他的動作。他不管不顧,俯身在陸沉舟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嘶啞而決絕的氣音,飛快說道:“陸沉舟!醒來!‘溯光’……記住你是誰!”
“攔住他!”韓醫官尖叫。
厲鋒的刀鋒已至腦後。
江浸月沒有躲。他知道躲不開,也不打算躲。在刀鋒及體的前一瞬,他用盡全身力氣,側身將陸沉舟的頭推向一邊,同時自己的右手,猛地探向近在咫尺的控制台邊緣,狠狠砸向那個紅色的“應急阻斷”按鈕罩!
“砰!”
按鈕罩碎裂,紅色按鈕被狠狠按下!
刺耳的警報聲瞬間響徹整個“淵巢”!所有指示燈瘋狂閃爍!懸吊的機械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僵直不動!主控機櫃冒出幾縷青煙和電火花!
“織夢系統遭受物理阻斷!核心指令流混亂!”控制台屏幕雪花亂閃,發出冰冷的電子合成音警告。
幾乎同時,吞下了“忘川彼岸花芯”混合着江浸月鮮血的陸沉舟,身體劇烈地弓起,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到極致的咆哮!那咆哮聲中,仿佛有無數破碎的記憶和情感在瘋狂沖撞、爆炸!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江浸月,瞳孔深處,混亂與清醒以驚人的速度交替閃爍,最終定格爲一種赤紅的、燃燒着無盡痛苦、憤怒、以及……某種深刻到令江浸月靈魂都爲之顫栗的……復雜光芒!
厲鋒的刀,也在此刻,狠狠劈在了江浸月的後背上。
皮開肉綻,鮮血迸濺。
江浸月悶哼一聲,向前撲倒在冰冷的金屬地面上,劇痛幾乎讓他瞬間昏厥。但他強撐着,抬起頭,看向手術台上的陸沉舟。
陸沉舟也在看着他。隔着混亂的警報、彌漫的青煙、厲鋒的怒喝、韓醫官的驚呼,以及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那一瞬間的目光交匯,短暫,卻仿佛穿透了數年的光陰,穿透了藥物的封鎖、指令的扭曲、身份的隔閡、以及此刻生死一線的絕境。
江浸月嘴角,扯開一個極淡的、染血的弧度。
然後,黑暗吞沒了他最後的意識。
在徹底失去知覺前,他仿佛聽到,陸沉舟那嘶啞的、仿佛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帶着無盡痛楚與暴怒的吼聲:
“江……浸……月!!!”
以及,更加尖銳的、來自“淵巢”深處其他區域的、更多的警報聲。
混亂,已然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