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他們是勢不兩立的政敵。
一個出身寒門,憑軍功步步爲營,成爲鐵腕將軍。
一個世家嫡子,借家族蔭蔽青雲直上,做了清貴文官。
御前爭鋒,每每劍拔弩張。
直到那次,將軍血戰歸來身負重傷,被刺客逼至絕境。
月光下,救他的卻是那宿敵文官染血的手,與一句冷淡的“別誤會,我只是路過”。
將軍冷笑:“‘路過’到我府上密室?江大人這路,繞得夠遠。”
他卻沒看見,文官轉身時袖中滑落的,是將軍三年前遺失的那半塊殘破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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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詔獄,溼冷像一層密不透風的屍衣,緊緊裹在人身上。空氣裏的腐臭、鐵鏽腥氣和若有若無的排泄物味道混成一團,吸進肺裏,連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鈍痛。火把的光在石壁上跳躍,映出地上拖曳出的長長、斷續的暗紅痕跡,一直延伸到最深處那間刑室門口。
陸沉舟被人半拖半架着,扔回了這間囚籠。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只殘餘一點模糊的意識,在無邊的鈍痛和寒冷裏沉浮。冷水潑上來,激得他痙攣了一下,喉嚨裏滾出半聲悶哼,又被硬生生咽回去,齒間滿是血腥味。視線昏花,血水順着額角流下,滑過眼角,看什麼都是一片晃動的、粘稠的紅。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柵欄外。不是獄卒那種粗重拖沓的步子,而是另一種,輕緩、穩定,帶着一種與這污穢之地格格不入的冷清質地。像玉石敲在冰面上。
來人沒說話,只是隔着粗重的鐵欄,靜靜地看着他。那目光沒有溫度,甚至沒有慣常在朝堂上針鋒相對的譏誚與審視,只是一片空寂的冷。像在看一具尚有呼吸的殘骸。
陸沉舟用盡力氣,掀開腫脹的眼皮。火光在那人身後勾勒出一個修長挺直的身影,緋色官袍的一角,在晦暗裏刺眼得厲害。江浸月。
意識似乎清明了一瞬,又被更深的劇痛和疲倦扯碎。他想扯動嘴角,給這位老對頭一個慣常的、帶着鐵鏽味的冷笑,卻連牽動面部肌肉的力氣都沒有。只在喉嚨深處,發出一點渾濁的氣音。
江浸月依舊沉默。他抬手,示意了一下。身後跟着的小內侍立刻上前,小心翼翼打開牢門,又迅速退到陰影裏,垂着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
緋色衣擺拂過門檻,江浸月走了進來。他沒看地上狼藉的血污,徑直停在陸沉舟身前幾步。他微微俯身,目光垂落,像是在仔細辨認。片刻,他從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絲帕,隔着帕子,指尖極輕地碰了碰陸沉舟頸側一道翻卷的傷口邊緣。
那動作帶着一種近乎怪異的審慎,仿佛在觸碰什麼易碎的琉璃器皿,而非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指尖的涼意透過薄薄的絲帕滲進來,讓陸沉舟混沌的神經末梢都刺痛地一縮。
“真狼狽啊,陸將軍。”江浸月終於開口,聲音壓得極低,絲線般冰涼平滑,聽不出任何情緒,“國公府通敵,北境三萬將士埋骨風鳴谷,王尚書貪墨河工款,江南三州餓殍遍野……樁樁件件,鐵證如山。你到今日才肯吐一個字,這份愚忠,實在可笑。”
陸沉舟眼珠費力地轉動,對上他的視線。那雙總是盛着三分譏誚、七分疏離的鳳眼裏,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他喉嚨裏嗬嗬作響,破碎的音節掙扎着要沖出來。
江浸月卻忽然直起身,將那方染了血污的絲帕隨手丟棄在地。他不再看陸沉舟,轉向門口垂手侍立的內侍。
“拿上來。”
內侍捧着一個托盤上前,上面覆着明黃錦緞。
江浸月伸手,揭開錦緞。托盤上只有兩樣東西:一把短匕,寒光凜冽,刃口極薄;一個青瓷小瓶,瓶口塞着紅布。
詔獄深處死寂無聲,只有火把偶爾爆開的噼啪。遠處隱約傳來不知哪個囚室壓抑的呻吟,更襯得此地如同墳墓。
陸沉舟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兩樣東西上。血污之下的臉龐,似乎更蒼白了些。
江浸月拿起那個青瓷小瓶,拔開紅布塞子,傾倒。幾顆褐色的藥丸滾落在他掌心。他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今日的天氣:“鶴頂紅,走得快些,少受罪。”
他又拿起那把短匕,刃鋒在火光下流轉着冰冷的光澤,映亮他半垂的眼睫。“或者,用這個。放血,慢一些,但更幹淨,也更像武人的死法。”
他頓了一下,終於又抬起眼,看向地上蜷縮的人。那目光平靜無波,卻比任何唾罵憎恨都更冰冷刺骨。
“陛下念你昔日軍功,特賜自裁,全你最後一點體面。”
他將藥丸和匕首,放在距離陸沉舟手邊不到半尺的、相對幹淨的一塊地面上。藥丸是溫潤的褐色,匕首是淬厲的寒光,靜靜躺在粗糲的石板上,等待着選擇。
放好了,他再次退開兩步,仿佛避開什麼不潔之物。緋色官袍在污濁的地面上掃過,沒有沾染半分塵埃。
陸沉舟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指尖抵着冰冷的石板,傳來尖銳的痛感,讓他維持着最後一絲清醒。他看着那兩樣東西,又緩緩移開視線,望向江浸月。
他嘴唇翕動,極慢,極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氣若遊絲,卻帶着奇異的清晰:“…江…浸月…”
江浸月身形似乎微微一頓。他迎上陸沉舟的目光,等着下文。
“…你…贏了…”陸沉舟扯動了一下嘴角,這次終於成功做出了一個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認命,只有一片荒蕪的、燃燒殆盡的疲憊,“…開心麼?”
江浸月沉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火把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那雙總是籠罩着薄冰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極其細微的東西,裂開了一道縫隙。但那縫隙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
他沒有回答“開心”,也沒有反駁“輸贏”。
他只是極輕微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眼底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冷寂。
他最後看了一眼地上的陸沉舟,還有那近在咫尺的死亡選擇,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緋色官袍在晦暗的光線下劃開一道冷冽的弧線,沒有絲毫停留。
腳步聲再次響起,平穩,輕緩,一步步遠離。穿過甬道,消失在詔獄濃稠的黑暗與寂靜裏。
仿佛他從未曾來過。
陸沉舟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抹刺眼的緋色徹底被黑暗吞沒。渾身的力氣,連同最後那點支撐着他的、連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東西,也似乎隨之被抽空了。
視線徹底模糊下去。火光、石壁、近在咫尺的匕首和毒藥,都扭曲旋轉起來,融成一片混沌的暗色。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眼前陡然閃過另一片月光。
清冷的,慘白的,帶着秋夜寒氣的月光。
也是沾着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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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年前,秋末,霜寒露重。
陸沉舟在漠北被自己人伏擊,對方下手極狠,分明是要讓他這個新晉的鎮北將軍“意外”死在關外。他拼死帶着幾個親兵殺出重圍,一身重傷,強撐着一口氣,連夜潛回京城,不敢回將軍府,只能躲進城外一處早年置下的隱秘莊子。追兵如附骨之蛆,莊子外圍的防護被一層層撕開,親衛一個個倒下,最後只剩他一人,被逼入莊內最深處的密室。
密室狹小,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四壁蕭然。他背靠冰冷的石牆滑坐在地,胸前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還在汩汩滲血,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肩胛骨處傳來的劇痛提醒他那枚深入骨縫的透骨釘。失血過多帶來陣陣眩暈,耳畔是自己粗重如風箱的喘息,密室外隱約傳來的廝殺和搜索聲卻越來越近。
燭火早就在闖入時打翻了,只有牆角一處極隱蔽的氣窗,漏進幾縷慘淡的月光,在地上投出一小方模糊的亮斑。他右手死死攥着半截斷裂的刀鋒,刃口卷了,沾滿暗紅的血污,指節用力到發白。眼底是一片燒到極致的赤紅,混合着血腥、塵土和窮途末路的冰冷。
腳步聲停在了密室外。不是追兵那種急促雜亂的步伐,而是……只有一個人,腳步很輕,卻異常穩定。
門栓被從外撥動,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陸沉舟全身肌肉繃緊,僅存的力氣灌注到右手,斷刃抬起,對準門口。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呼吸壓到最低。
門被推開一道縫隙。月光趁機涌入多一些,勾勒出一個修長的身影輪廓。
不是預料中黑衣蒙面的刺客。
來人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料子是極好的雲緞,在月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澤。他側身而入,動作從容,甚至帶着點漫不經心。月光照亮他半邊臉,眉目清雋如畫,膚色在冷光下近乎透明,唯有唇色很淡,抿着。是江浸月。
陸沉舟瞳孔驟然收縮。怎麼會是他?
江浸月似乎沒料到密室如此狹小,目光在室內迅速一掃,掠過地上蜷縮的人影,最後落在他臉上。那雙總是含着疏離笑意的鳳眼,此刻在昏暗光線下,沉靜如古井深潭,看不出情緒。
他向前走了一步。陸沉舟喉間發出威脅的低吼,斷刃又抬高一寸,刃尖微顫,卻堅定地指向對方心口。
江浸月停下。他沒看那幾乎抵到胸前的凶器,視線落在陸沉舟胸前那片被血浸透、顏色深沉的衣料上,又滑過他慘白如紙的臉和死死撐着的、充血的眼睛。
外面,追兵搜索的聲音似乎近在咫尺,火把的光透過氣窗縫隙晃動。
江浸月忽然抬手。動作極快,陸沉舟甚至沒看清他如何動作,只覺一股柔和卻難以抗拒的力道拂過自己持刃的右手腕。酸麻感瞬間傳來,五指一鬆,那截斷刃“當啷”一聲掉落在青磚地上。
陸沉舟心下一沉,最後的倚仗也失了。他齒間咬出血腥味,死死瞪着江浸月,等着對方給予致命一擊,或是更甚的嘲諷折辱。
然而,江浸月只是俯身,從自己袖中扯出一方幹淨的素白帕子——不是絲帕,是棉布,按在了陸沉舟胸前那道最深的傷口上。布料迅速被溫熱的血浸透。他的手指修長穩定,隔着帕子按壓止血,力道不輕不重。另一只手快速撕開陸沉舟左肩處破爛的衣料,露出釘入骨縫的透骨釘尾端,指尖極快地拂過周圍幾個穴位,暫時封住血流,也稍稍緩解了那噬骨的劇痛。
他的動作幹脆利落,甚至帶着某種不容置疑的專業,與平日朝堂上那個言辭犀利、寸步不讓的文官判若兩人。全程,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唇抿着,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嫌這血污麻煩。
陸沉舟僵在原地,一時間連痛楚都忘了,只剩下驚疑不定。溫熱的血還在涌出,但速度似乎緩了些。左肩處那要人命的疼痛也奇異地減輕了幾分。月光透過氣窗,靜靜流淌在兩人之間,照亮江浸月低垂的、專注的側臉,和他染血的指尖。
江浸月處理完最要命的兩處傷,才直起身。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扁平的青瓷小罐,拔開木塞,倒出一些氣味辛辣的褐色藥粉,均勻撒在陸沉舟胸前和肩頭的傷口上。藥粉觸及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陸沉舟悶哼一聲,額角滲出冷汗。
“忍着。”江浸月開口,聲音壓得極低,是他慣常那種清冷的調子,沒什麼情緒,卻也不帶平日的嘲諷。
他從自己內袍下擺撕下幾條幹淨的布條,手法嫺熟地開始包扎。包扎時,他的指尖偶爾會碰到陸沉舟裸露的皮膚,那觸感冰涼,與傷口火辣辣的痛楚形成鮮明對比。
陸沉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看着他被血污弄髒的袖口和指尖,看着他低垂時微微顫動的眼睫,腦子裏一片混亂。無數疑問和猜測沖撞着,卻一個字也問不出來。爲什麼是他?他怎麼找到這裏的?他想幹什麼?
外面,追兵的呼喝聲越來越清晰,似乎就在隔牆。火把的光透過門縫,忽明忽暗。
江浸月打好最後一個結,動作頓了頓。他抬起眼,目光與陸沉舟復雜混亂的視線撞在一起。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只是眼底深處,似乎飛快掠過一絲什麼,快得抓不住。
他收回手,後退一步,拉開了距離。然後用他那冷淡的、聽不出任何波瀾的聲音說:
“別誤會。”
“我只是路過。”
說完,他不再看陸沉舟,也沒理會自己染血的雙手和弄髒的衣袍,轉身,徑直向門口走去。那截從他自己內袍撕下的、還剩一小段的布條,隨着他轉身的動作,從袖中滑落,悄無聲息地掉落在陸沉舟腳邊染血的地面上。
月光追隨着他的背影,將那身石青色衣袍鍍上一層銀邊,很快,便消失在重新閉合的門扉之後。
密室裏恢復了寂靜。只有陸沉舟粗重的喘息,和傷口處藥粉帶來的持續刺痛。空氣裏彌漫着血腥、藥味,還有一絲極淡的、屬於江浸月身上那種清冷的,像是鬆針混合着舊書卷的氣息。
陸沉舟靠在冰冷的牆上,盯着那扇緊閉的門,又緩緩移開視線,落在地上那截染血的布條上。布條是細棉的,邊緣撕扯得不甚整齊,上面除了他自己的血,似乎還沾了一點別的什麼……一點深色的、不起眼的痕跡,在月光下看不真切。
路過?
他扯了扯嘴角,一個極其微弱的、帶着血腥氣和自嘲的弧度。
“‘路過’到我府上密室?”他對着空無一人的密室,用盡力氣,嘶啞地低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江大人這路,繞得夠遠。”
說完這句,積蓄的最後一點力氣也耗盡了。眼前徹底黑了下去,意識沉入無邊黑暗。
他沒看見,在他昏過去之後,那扇門外,去而復返的江浸月,靜靜站在陰影裏,聽着裏面再無動靜。許久,才真正轉身離開。而在離開時,江浸月袖中,有一樣極其微小、堅硬的東西,滑脫出來,無聲無息地滾落在密室門外角落的塵埃裏。
半塊殘破的、邊緣參差的玄鐵,在月光照不到的暗處,泛着幽冷的光。
那是北境軍中調兵的信物,三年前,風鳴谷一役後,陸沉舟遺失的那半塊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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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深處,陸沉舟眼皮顫動,猛地從那片血與月光交織的回憶裏掙脫出來。冷汗浸透殘破的囚衣,比詔獄的溼冷更寒。
眼前依舊是跳動的火把,粗重的鐵欄,地上那兩樣來自御賜的、閃着不祥光澤的物件。
鶴頂紅,匕首。
三年前密室裏的月光和血,與此刻詔獄的死寂冰冷重疊。江浸月那張染血卻平靜無波的臉,和他最後那句冷淡的“路過”,反復在腦海中切割。
爲什麼?
爲什麼那時要救?
爲什麼此刻……又要來送這“體面”?
陸沉舟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指尖觸碰到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動眼珠,再次看向那兩樣東西。
火光下,青瓷小瓶溫潤,褐色藥丸安靜。短匕寒光凜凜,刃口映着他自己模糊的、狼狽的倒影。
遠處傳來更鼓聲,悶悶的,穿透厚重的石壁,已是子時。
夜還很長。
而死局,就在眼前。
更鼓聲餘韻未散,像沉在水底的石子,悶悶地撞在詔獄厚重的石壁上。子時的寒氣絲絲縷縷從石縫裏鑽出來,爬上陸沉舟裸露的皮膚,混着血腥氣和傷痛,凝結成一層看不見的冰殼。
他盯着那瓶藥,那把匕首。
死,有很多種。御賜的“體面”,是其中格外諷刺的一種。他曾想過馬革裹屍,想過失陷陣中,想過被明槍暗箭,甚至想過在朝堂爭鬥裏身敗名裂,萬劫不復。獨獨沒想過,會是這樣,像條被榨幹最後一點價值的野狗,由他江浸月,親手送來這了斷的工具。
江浸月。
這個名字在齒間無聲碾磨,帶着鐵鏽和某種更深、更混沌的痛楚。三年前密室月光下的血,那人指尖的冰涼,轉身離去的決絕背影,還有那句輕飄飄的“路過”,此刻都成了淬毒的針,扎進他瀕臨渙散的神智裏。
爲什麼要救?
又爲什麼…要來送這最後一程?
視線落在那截掉落的、從江浸月內袍撕下的布條上。記憶猛地被扯回那個狹小空間。血,藥粉,對方低垂的、專注的側臉,和此刻躺在詔獄冰冷石板上的自己,重疊交錯。一樣是絕境,一樣是他出現。意義卻天差地別。
喉嚨裏涌上腥甜,他強行咽下,吞咽的動作牽扯全身傷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他閉上眼,喘息片刻,再睜開時,眼底那點因回憶而起的微弱波動,已被更深沉的疲憊和某種孤注一擲的冰冷取代。
不能死。
至少,不能這樣死。
他還沒問清楚。
撐着地面,指骨凸起,指甲摳進石板縫隙,一點點,挪動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每動一下,都像有千萬把鈍刀在骨頭縫裏刮擦。額上青筋暴起,冷汗混着血水滑落。他避開那瓶藥,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顫抖的手,夠向了那把匕首。
指尖觸到冰冷的金屬,寒意刺骨。
不是用它來了結。
他握住刀柄,很緊。然後,用匕首尖端,抵住了自己左臂外側一道不算太深、卻皮肉翻卷的鞭傷。深吸一口氣,劇痛撕扯肺腑,他手腕猛地用力——
鋒利的刃口劃開早已破損的皮肉,新鮮的、更滾燙的血涌了出來,順着手臂流淌,滴落在石板上的血污裏,幾乎分辨不出。
但疼痛,尖銳到極致的疼痛,像一盆摻了冰碴的冷水,當頭澆下。混沌的腦子被強行撕開一道裂口,渙散的意識被這自殘般的痛楚拽回一絲清明。
他急促地喘息,眼前金星亂冒,幾乎再次暈厥。死死咬着牙,舌尖抵住上顎,直到嚐到更濃的血腥。視線模糊地掃過牢房角落——那裏堆着些發黴的稻草,稻草下,隱約露出半塊潮溼的、布滿青苔的磚石邊緣,與周圍地面略有錯縫。
他記得,剛被扔進來時,神智尚存一線,曾瞥見一只肥碩的黑鼠從那附近鑽進鑽出。
賭一把。
用盡殘存的力氣,他將沾滿自己鮮血的匕首,朝着那塊磚石的方向,猛地擲出!
“鐺啷——!”
匕首撞在石磚上,發出清脆卻沉悶的響聲,在死寂的詔獄裏格外刺耳。力道不足,匕首斜斜滑開,最終落在牆角稻草堆旁,刃口磕出一道細微的豁口。
陸沉舟脫力般癱軟下去,側耳傾聽。
一息,兩息。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擂鼓般撞擊着耳膜。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
牆角那塊鬆動的磚石,極其輕微地,向內縮了一下。緊接着,一個壓得極低、帶着市井油滑氣的嗓音,貼着地面縫隙,蚊子哼似的鑽進來:
“…哎喲我的陸大將軍…您這…還沒歇着呢?鬧這麼大動靜,是嫌咱家這地兒不夠清淨?”
成了。
陸沉舟繃緊的神經微微一鬆,隨之而來的是更洶涌的黑暗和虛弱。他嘴唇翕動,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老鼬…”
“在呢在呢,”那聲音透着一股精明的無奈,“我說爺,您這又是何必?上頭那位…還有外頭那位江大人,不是給了痛快麼?非得折騰咱這老鼠洞…”
“少廢話…”陸沉舟打斷他,每說一個字,胸口都悶痛難當,“…消息…送出去了?”
“您昏迷那會兒,撂出去倆。一個往北,按您早先定的暗線,一個…按您最後比劃那地兒,城南舊茶鋪。”老鼬語速很快,“不過這會兒九門都下了鑰,五城兵馬司跟瘋狗似的,能不能出城,看天意。茶鋪那邊…盯着的人不少。”
陸沉舟閉了閉眼。北境…太遠,緩不濟急。茶鋪…是他和幾個軍中革命兄弟早年約定的緊急聯絡點之一,隱秘,但並非萬全。
“…聽着,”他聲音更啞,“…江浸月…查他…三年前…從漠北回京後…所有行蹤…接觸的人…尤其是…兵部、宮中…任何…與北境…與我…有關的痕跡…”
老鼬那邊沉默了片刻,磚石縫隙裏傳來他倒吸涼氣的聲音:“…江閣老?爺,您這是…嫌命長還是嫌咱命長?那位可是…”
“查!”陸沉舟厲聲打斷,牽動傷口,一陣猛咳,血沫溢出唇角,“…尤其…我那塊…丟了的兵符…任何…蛛絲馬跡…”
“…兵符?”老鼬的聲音變了調,帶着難以置信的驚駭,“您是說…三年前風鳴谷之後就不見了的那半塊?爺,您懷疑…江閣老?這…這怎麼可能?他一個文官…”
“所以…去查!”陸沉舟幾乎是用氣音在嘶吼,“…他今晚…來詔獄前…之後…去了哪裏…見了誰…拿了什麼…我要知道…所有!”
“……是。”老鼬遲疑片刻,終究應下,聲音凝重了許多,“那…爺,您這兒…”
“死不了…”陸沉舟喘息着,目光掃過地上那瓶鶴頂紅和遠處的匕首,“…他們…還沒榨幹我…暫時…不會讓我死…”
他頓了頓,積攢了一點力氣,聲音壓低,幾不可聞:“…若…我真熬不過去…茶鋪留的…最後那封信…想法子…交給…北境林老將軍…或…直接…”
他極輕微地,用還能動的右手食指,在血污的地面上,劃了兩道交叉的淺痕。
磚石那頭,老鼬呼吸驟然一窒。良久,才啞聲道:“…明白了。爺,您保重。這條道兒…最近也緊,沒事別亂敲磚頭。”
磚石輕輕一動,恢復了原狀,再無聲音。
狹小的囚室重歸死寂。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和陸沉舟自己壓抑的、破碎的呼吸。自殘傷口處的血還在慢慢滲出,帶走了本就稀薄的熱量和力氣。寒冷和劇痛如同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打着意識的堤岸。
他靠在冰冷的石牆上,眼皮沉重如鐵。江浸月那張清冷無波的臉,月光下染血的手指,轉身離去時緋色官袍劃開的弧線,還有此刻詔獄裏他居高臨下、空寂冰冷的眼神…無數畫面碎片般攪動。
爲什麼?
疑問像毒藤,纏緊心髒。
若真是敵人,三年前何必救?若是另有所圖,爲何三年間依舊在朝堂上針鋒相對,步步緊逼?若只是盡同僚之誼或奉命行事,今晚那眼神…那幾乎不易察覺的閉眼…又算什麼?
還有兵符…那半塊他視爲恥辱、也深覺蹊蹺的丟失之物…
陸沉舟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碰到了地上那截屬於江浸月的、染血的布條邊緣。粗糙的棉布,浸透了他三年前的血,早已變得僵硬。
他猛地攥緊布條,仿佛要從中攥出答案,或是攥碎某種令他心悸的茫然。
體力終究到了極限。黑暗吞噬了最後一點光線和思緒。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模糊地想:
江浸月…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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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詔獄最深處的刑訊房。
空氣裏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惡臭。牆上掛着的、地上擺着的各式刑具,在跳動的火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屬光澤,有些還帶着未幹的血跡和可疑的碎屑。
主位太師椅上,坐着刑部侍郎郭奉。他四十許人,面白微胖,手指保養得極好,此刻正慢條斯理地用一塊雪白的絲帕擦拭着指尖並不存在的污跡。幾個膀大腰圓的獄卒垂手立在兩側,屏息凝神。
地上,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形癱在那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還活着。衣衫破爛,看不出原本顏色,裸露的皮膚幾乎沒有一塊完好,新傷疊着舊傷,有些深可見骨。
郭奉擦完手,將絲帕隨意丟在身旁小幾上,端起溫熱的茶盞,抿了一口,才抬了抬眼皮,看向地上那人。
“劉把總,你這又是何苦?”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着點惋惜,“陸將軍…哦,現在該叫罪臣陸沉舟了,他通敵叛國,證據確鑿。你不過是他麾下一個聽令行事的把總,只要把你看到的、聽到的,關於陸沉舟在軍中如何勾結外敵、克扣糧餉、排除異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畫個押。本官保你性命無虞,說不定,還能戴罪立功,有個出身。”
地上的人——劉錚,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嘴唇翕動,吐出的字句含混不清,卻帶着斬釘截鐵的意味:
“…將軍…冤枉…老子…不說…屁話…”
“冥頑不靈。”郭奉搖搖頭,放下茶盞,輕輕嘆了口氣,“用刑。”
一個獄卒上前,拿起烙鐵。燒紅的烙鐵頭在火盆裏浸了浸,變得更加熾亮,滋滋冒着青煙。他走到劉錚身前,毫不猶豫地,將烙鐵按在了劉錚大腿一片尚未被摧殘的皮肉上。
“滋啦——”
令人牙酸的聲響伴隨着皮肉焦糊的惡臭瞬間彌漫。劉錚的身體像瀕死的魚一樣劇烈彈起,又被兩旁獄卒死死按住。他脖頸青筋暴突,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卻沒有發出慘叫,只有牙齒咬碎的咯咯聲和從喉嚨深處擠出的、野獸般的嘶吼。
“說不說?”郭奉的聲音依舊平穩。
劉錚滿頭滿臉的冷汗和血污混在一起,他努力昂起頭,朝着郭奉的方向,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嘶聲道:“…閹黨…走狗…陷害忠良…不得…好死…”
郭奉臉色終於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他揮了揮手。
更沉重的刑具被拖了過來。夾棍、釘板、灌喉的銅壺…一件件,有條不紊地施加在那具早已不堪重負的軀體上。拷打聲、悶哼聲、皮開肉綻聲、骨骼錯位聲…交織成地獄的序曲。
郭奉不再看,重新端起茶盞,吹了吹浮沫。
一個獄卒頭目湊近,低聲道:“大人,這姓劉的骨頭太硬,再打下去,怕是…”
“死了就死了。”郭奉淡淡道,“一個無關緊要的把總,撬不開嘴,留着何用?關鍵是陸沉舟。他那邊,江大人去過了?”
“是,江閣老親自去的,送了陛下的‘恩典’。”
郭奉嘴角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江閣老倒是…仁至義盡。”他頓了頓,“陸沉舟什麼反應?”
“沒…沒選。一直昏着。江閣老走後,好像醒來一會兒,自己弄傷了胳膊,還把匕首扔了,撞在牆角,鬧出點動靜。”
“哦?”郭奉挑眉,“扔了匕首?沒碰毒藥?”
“是。”
郭奉摩挲着茶盞邊緣,沉吟片刻:“看來,咱們這位陸大將軍,還是不甘心啊。骨頭硬,好,硬點好。硬骨頭磨起來,才有意思。撬開他的嘴,比撬開一百個劉錚都有用。”
他眼中掠過一絲狠厲:“傳話給下面,陸沉舟那邊,‘照顧’仔細點。別讓他真死了,但也別讓他太舒坦。陛下和相爺,要的是他親口畫押的供詞,還有…他背後可能還藏着的人。”
“是!”
郭奉的目光落回地上奄奄一息的劉錚,漠然道:“這個,沒用了。處理幹淨點。”
獄卒頭目領會,一揮手,兩個獄卒上前,像拖死狗一樣將劉錚拖了出去,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粘稠的血痕。
刑房內暫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火盆裏木炭燃燒的嗶嗶聲。
郭奉獨自坐在太師椅上,望着牆上那些猙獰的刑具,嘴角那抹弧度漸漸消失,眼神變得幽深。
陸沉舟…江浸月…
一個身陷絕境卻不肯就死的武夫,一個親自送毒卻令人捉摸不透的文官之首。
這潭水,比他預想的,還要深。
他緩緩端起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嚨,壓下心頭一絲莫名的不安。
夜還長。詔獄的戲,才剛剛開場。
而此刻,皇城深處,內閣值房。
燭火通明,驅散了秋夜的寒意,卻驅不散那份沉滯的靜謐。紫檀木大案上,公文堆積如山,朱筆擱在筆架上,筆尖朱砂已幹。
江浸月獨自坐在案後。
他已換下那身沾染了詔獄污濁氣息的緋色官袍,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一件青灰色暗紋鶴氅,墨發只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幾縷碎發垂在額前。卸去了官袍帶來的威儀,此刻的他,面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過於蒼白,眉宇間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倦色。
他面前攤開着一份卷宗,目光落在上面,卻許久未曾移動。燭火在他深潭般的眸子裏跳躍,映不出絲毫情緒。
手指無意識地在案上輕叩,節奏緩慢而穩定。
忽然,他指尖一頓。
左手輕輕抬起,撫向右袖。指尖隔着柔軟的衣料,觸碰到袖內暗袋裏一個堅硬、微涼的物件。
邊緣參差,觸感熟悉。
是那半塊兵符。
三年來,它一直貼身藏着。像一道隱秘的烙印,一個無法言說的悖論。
今夜詔獄,陸沉舟那雙充血卻依舊不肯屈服的眼睛,那句嘶啞的“你贏了”,還有更久以前,漠北月光下,那人渾身是血卻依然挺直的脊梁…
江浸月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眼底那點細微的波動已徹底平復,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沉靜。他收回手,不再觸碰袖中物。
目光重新落到卷宗上,那上面是關於北境糧草調配、兵員損耗的枯燥數字。他提起朱筆,蘸了墨,開始批閱。字跡清峻工整,力透紙背,一絲不苟。
仿佛今夜未曾踏入過那座血腥的牢獄,未曾與那人有過片刻的對視,未曾送出那瓶鶴頂紅和那把匕首。
也仿佛,袖中從未藏着那半塊足以掀起驚濤駭浪的殘破兵符。
值房外,秋風掠過宮牆,發出嗚咽般的低鳴。更鼓聲再次響起,穿透重重殿宇,已是醜時。
長夜未盡。
而棋盤上的棋子,已在無人察覺的陰影裏,悄然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