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我和男友約好去江南小鎮跨年,行李箱裏是新挑的漢服和他念叨許久的桂花糕。
出發前一小時,他靠在玄關櫃旁,指尖在12306界面懸了半分鍾,喉結滾了滾,語氣軟得像浸了溫水,尾音卻帶慌:
“寶寶,抱歉,學妹一個人去東北看冰燈情緒不好,我得去管。我把你車票改晚了,你先去客棧,今晚肯定趕去陪你守歲。”
我看着他錯開的眼尾,輕輕“嗯”了聲。
他不知道,我沒打算去那飄着桂香的小鎮等他。
我退了票,轉頭買了張飛西南的機票——
那裏有火辣辣的串串香,還有舉着熱奶茶在航站樓等我十年的竹馬。
這一次奔赴,我不用再轉身回來了。
玄關的燈光是暖黃色的,照在他側臉上,輪廓柔和得不像話。
我曾無數次在這樣的光線下踮腳吻他的臉頰,他總是笑着把我摟得更緊些。
可現在,我只覺得這光太亮了,亮得讓人無所遁形。
“寶寶,抱歉啊——”
他的聲音軟得像浸了溫水,我熟悉的語調,我曾經最愛的那種溫柔。
可今天,這溫柔像一根細小的針,精準地扎進我心底某個角落。
“我學妹說她一個人去東北看冰燈,剛發消息說情緒不太好,我實在沒法不管。”
林辰的喉結滾了滾,這個動作我太熟悉了——
每當他心虛,或是要說些難以啓齒的話時,總會這樣。
我們在一起三年,一千多個日夜,足夠讓我熟悉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就像熟悉我自己掌心的紋路。
我靜靜地看着他,沒有打斷。
行李箱就立在我們之間,墨綠色的箱體上貼滿了我們一起旅行時收集的貼紙:西湖的斷橋殘雪,黃山的迎客鬆,鼓浪嶼的鋼琴鍵。最顯眼的那張,是我們去年元旦在上海外灘倒數時買的,上面印着“餘生皆你”。
現在想來,真是諷刺。
“我把我車票改晚了一班,你先去客棧辦入住,等我把她安頓好,今晚肯定趕過去陪你守歲,行嗎?”
他最後那句話帶着試探,尾音輕輕上揚,那是他特有的、讓人不忍拒絕的語氣。
從前我總吃這一套,覺得這樣柔軟的他,需要被呵護,被包容。
我看着他那雙曾經讓我沉溺的眼眸。他錯開了視線,不敢與我對視。
這個細節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我心中最後一絲猶豫。
“嗯。”我輕輕應了一聲,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林辰的肩膀立刻鬆了下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一步上前,把我圈進懷裏,熟悉的木質香調包裹着我——
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他笑着說會用到最後一滴。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他在我耳邊低語,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頸側,“等我,我保證,十二點之前一定趕到。我們還要一起放河燈呢,你記不記得?你說過想在小橋流水邊許願的。”
我記得。我怎麼會不記得。
一個月前,我們窩在沙發裏規劃這次跨年之旅時,我興奮地說了好久——
我想穿那套新挑的藕荷色漢服,想在古鎮的青石板路上和他並肩而行,想在新年鍾聲敲響時,在潺潺流水邊放一盞寫滿願望的荷花燈。
當時他揉了揉我的頭發,笑着說:“都依你。”
現在想來,也許從那時起,他的“依你”就帶着幾分心不在焉。
“去吧。”我從他懷裏輕輕掙脫,沒讓他察覺我身體的僵硬,“別讓學妹等急了。”
林辰如獲大赦,迅速轉身開始收拾自己的背包。他動作匆忙,甚至沒注意到我始終捏在手裏的手機,屏幕還亮着。
訂票軟件界面,“退票成功”四個字格外刺眼。
他不知道,一個小時前,當他還在浴室哼着歌洗澡時,我已經收到了他學妹發來的消息——
一條誤發到我手機上的信息。
“學長,我買了去哈爾濱的機票,一個人看冰燈。你說過會陪我看一次冰天雪地的,還記得嗎?”
發送人是“小雪”,全名陳雪,他研究生時期的直系學妹。我記得這個女孩,清秀,瘦弱,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林辰提過她幾次,說她“挺不容易的”,“需要多照顧些”。
我當時沒多想,甚至還跟着他一起同情這個“父母離異、性格敏感”的學妹。
直到三個月前,我在林辰的衣領上聞到陌生的香水味。
直到兩個月前,他半夜接到電話匆匆出門,說是學妹急性腸胃炎進了醫院。
直到一個月前,我們約會時他心不在焉,手機屏幕一次次亮起,都是同一個名字。
我問過他,是不是和陳雪走得太近了。
他當時的神情,和現在如出一轍——錯開視線,喉結滾動,聲音軟得像浸了溫水。
“寶寶,你想多了。她就是我學妹,一個小妹妹而已。她家裏情況不好,我作爲學長多照顧點,不是很正常嗎?”
我當時信了。或者說,我願意相信。
可有些事,就像掌心的沙,握得越緊,流失得越快。
林辰終於收拾妥當,在玄關處換鞋。他穿的是我去年送他的那雙登山靴,我說這鞋結實,能陪他走很遠的路。
“我走了啊。”他直起身,又走過來在我額頭印下一吻,“等我。”
門開了又關,樓道裏傳來他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我站在原地,聽着那腳步聲徹底消失,才緩緩鬆開一直緊握的手。
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個深深的月牙印,泛着不正常的白。
手機屏幕已經暗了下去。我點亮它,解鎖,重新打開訂票軟件。
“退票成功”下方,是另一條預訂信息:
【CA1487 北京-成都 18:30-21:45 經濟艙 已出票】
起飛時間,兩小時十五分鍾後。
我的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然後打開了通訊錄,找到一個幾乎從未撥過、卻始終存着的號碼。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
“喂?”那頭傳來清朗的男聲,背景有些嘈雜,但語氣裏透着明顯的驚訝和欣喜,“今今?是你嗎?”
“程煜。”我叫出這個名字時,突然感到一陣鼻酸,“我......我可能要來麻煩你了。”
“說什麼麻煩!”他的聲音立刻嚴肅起來,“你在哪?出什麼事了?”
“我在家,沒事。”我深吸一口氣,“就是......想換個地方跨年。去你那邊,方便嗎?”
“方便!當然方便!”程煜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什麼時候到?我來接你。不對,你先告訴我航班號,我查查天氣,這兩天成都降溫了,你得帶件厚外套......”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像很多年前一樣。程煜,我的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我們認識的時間,比我和林辰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十倍不止。
十年前我離開成都去北京讀大學時,他在機場遞給我一杯熱奶茶,說:“葉今今,混不好就回來,這兒永遠有人給你熱着奶茶。”
我當時笑着捶他肩膀,說誰會混不好啊,本姑娘要去征服世界了。
後來我真以爲自己征服了某個世界——我遇到了林辰,以爲找到了此生摯愛。我和程煜的聯系漸漸變少,從每周通話到每月問候,再到逢年過節的群發祝福。
可每次我發朋友圈,無論多晚,他永遠是第一個點贊的人。
最後一次聊天是半年前,我發了一張加班到深夜的照片,他評論:“別太拼,身體要緊。”我回復了一個笑臉,沒再多說。
現在想來,有些人的存在,就像空氣。平時不覺珍貴,直到你快要窒息時,才明白那才是活下去的根本。
“程煜。”我打斷他的絮叨,“我要去退婚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
“好。”他只說了這一個字,沒有問原因,沒有勸和,甚至沒有驚訝,“需要我做什麼?”
“不用。”我看着玄關處我和林辰的合影,照片裏我們笑得那麼燦爛,仿佛全世界的美好都握在手中,“你只要......到時候請我吃串串就行。要最辣的那種。”
“管夠。”程煜的聲音裏有了笑意,“還有熱奶茶,雙倍珍珠,你以前最愛的那種。”
掛了電話,我拉着行李箱走進臥室,開始重新收拾行李。
那套精心挑選的藕荷色漢服被我取了出來,仔細疊好,放回衣櫃深處。桂花糕的盒子也拿了出來——
林辰最愛吃甜,尤其喜歡桂花的香氣,我特意跑了三家老字號才買到這盒最地道的。
我把桂花糕放在餐桌上,旁邊留了張字條:
“別趕了,我不在江南等你。”
沒有落款,沒有解釋,就像他從未解釋過那些深夜的電話,衣領上的香氣,和一次次因爲“學妹需要幫助”而取消的約會。
收拾完行李,我最後環顧這個我們共同生活了兩年的小家。
陽台上的多肉是我種的,書架上的書是我們一起整理的,冰箱貼是我們旅行時收集的,沙發上的毯子是他媽媽親手織的。
每一個角落都有回憶,甜蜜的,溫暖的,也曾是真實的。
只是現在,這些真實像褪色的照片,依然存在,卻失去了溫度。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鏈,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林辰發來的消息:
“寶寶,我上車了。學妹那邊情況比我想的糟糕,她好像在哈爾濱機場迷路了,我得視頻指導她一下。你先去客棧休息,我盡快。”
緊接着又是一條:
“愛你。”
我看着那兩個字,突然覺得無比諷刺。愛是什麼?是隨時可以被拋下,是永遠排在別人之後,是輕飄飄的兩個字,抵不過另一個女孩的一條消息?
我沒有回復,鎖屏,拉起行李箱。
出門前,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暖黃色的燈光依然溫柔,只是不再屬於我。
關上門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奇異的輕鬆,像是終於卸下了背了很久的包袱,哪怕前方是未知的黑暗,也好過在虛假的光明中繼續自欺欺人。
電梯下行時,手機又震動了幾次,大概是林辰又發來了什麼。我沒有看。
機場高速兩旁的樹木飛速後退,冬日的北京灰蒙蒙的,像極了我的心情。司機師傅從後視鏡看了我幾次,終於忍不住開口:
“姑娘,出差啊?跨年還往外跑。”
“回家。”我看着窗外,輕輕地說。
“喲,成都人?聽你口音不太像啊。”
“算是吧。”我笑了笑,“回去找個人。”
找那個十年前在機場對我說“混不好就回來”的人。
找那個永遠不會讓我在跨年夜獨自等待的人。
航站樓的燈光越來越近,我握緊了手機,屏幕上是程煜剛發來的消息:
“到了給我電話,我在出口等你。PS:奶茶已經買好了,還是熱的。”
我看着那句話,眼淚終於無聲地滑落。
這一次奔赴,我就不用再轉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