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陳元和三十五年,十月過半,秋風寒瑟,長安城裏的大風吹着飄落的樹葉飛向各處,吹到延祚坊,吹開了兩相和客棧的大門,大咧咧地穿堂而過。
溫清寧倚靠在老舊的門框上,耳畔發絲隨風飄動,一雙珠黑睛亮的眸子淡淡地望着對面趾高氣昂的婦人。
那婦人細眉白臉,微胖的身子裹在一身簇新襦裙裏,頭上頂着一個單髻,油光水亮的發髻上橫插着兩只金簪,一張抹得紅豔豔的嘴唇開開合合:
“我是大夫人身邊的高嫗,三日期限已到,想來溫小娘子是不願意接受‘兩妻並嫡’,故主母今日遣我來拿回聘書與那一枚鴛鴦同心佩。
她話音一滯,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面前的女子,視線從溫清寧掛纏在肩臂上的草色披帛移到她身上半舊的藕色裙衫,眼底閃過一抹不屑,聲音裏透出明晃晃的傲慢。
“至於訂親聘禮便留給娘子,全做回鄉路資,也好叫娘子路上吃住得舒服些,莫要再住在這類魚龍混雜之地,對名聲不好。”說罷,環視一圈,看到桌凳陳舊,客人皆爲布衣,臉上隨即露出嫌棄的表情。
溫清寧不急不忙地開了口:“退親可以,但要請侯爺親自跑一趟,到時候我自當將聘書和玉佩奉還。”
高嫗臉色一僵,隨即露出一抹惱色:“侯爺忙碌,如何有時間來處理這等小事。”說着暗暗觀察着溫清寧的表情,瞧不出她態度如何,話鋒一轉道,“當然,若娘子不想退婚,那就按照前頭提議,兩妻並嫡。”
溫清寧神色平淡的搖搖頭:“當日安陸侯上門提親時,曾許諾沈沐懷三十無子才可納妾,可是我阿耶過世不足一月,他便納了一房嬌妾,我扶棺回鄉守孝三年,歸來他已經娶妻一載,這婚約其實早就作廢了。”
“那你還……”高嫗才一開口,便被打斷。
溫清寧取出一張紙,展開道:“讓安陸侯過來,否則我便將聘書,還有他寫給我阿耶的誓文找人抄上幾百張,貼滿長安城。”
高嫗大驚失色:“讓我看看!”說着便伸出了手,卻連邊都沒挨到,就被溫清寧動作極快得收了回去。
溫清寧似笑非笑瞧着她:“讓你看看?你傻,我又不天真。”
高嫗被她刺了一句,臉色鐵青,但又有些投鼠忌器。
她來時沒聽主母提過這事,不確定這事主母是忘了說,還是壓根就不曉得。
她更傾向於後者,畢竟以主母對大公子的重視程度,如果知道這“三十無子才可納妾”的事,三年前就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可主母又交代了今日必須將聘書和玉佩帶回去,這事可難辦了。
原本以爲是個輕省又立功的好差事,這才搶了過來,這下鬧不好一家老小前程都得搭進去!
想到這些,高嫗眼前發昏,再開口不由得恭敬了許多:“侯爺這會兒不在京裏,奴需得回去稟過主母,再來回話,您看?”
溫清寧歪頭瞧了片刻,對上高嫗賠笑的皺臉,唇角微勾,緩緩搖頭:“我會退親,但這事我只和安陸侯談,大夫人不行、沈沐懷也不行、旁的什麼人更不行!你走吧。”
說罷退回屋裏,懶得再多費口舌,“哐當”一下關上房門。
“溫小娘子!”高嫗伸手攔門,差點被夾了手指。
她恨恨地瞪了眼緊閉的房門,啐了一口,眼珠一轉,跺腳離去。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溫清寧眉宇間閃過一絲煩躁。
三年前,安陸侯沈檀親自帶着長孫沈沐懷上門提親,時任京兆尹的父親溫輔覺得安陸侯府內宅雜亂,便拒絕了這門親。
安陸侯沈檀生有四子二女,長子沈錦行、次子沈銳行和三子沈銘行、以及兩個女兒皆爲庶出,只有第四子沈鈞行是嫡妻馮氏所出。
沈沐懷便是出自大房,沈錦行的獨子,安陸侯沈檀的長孫,安陸侯府孫輩中的第一人。
傳聞沈沐懷極得安陸侯看重,在其父沈錦行亡故後,將其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每逢赴宴提起沈沐懷便一臉驕傲自豪,稱其有祖上遺風。
要知道,安陸侯至今沒有請封世子,更有傳言他屬意長孫沈沐懷而非嫡子沈鈞行。
若說子嗣一事上只是安陸侯府內裏復雜的表象之一的話,那後面的事將它的混亂徹底暴露在長安城中。
二十年前,也就是元和十五年,安陸侯夫人馮氏病故。
次年六月,一貫有着君子之名、潔身自好的沈錦行死在青樓鳴箏坊,死因竟然是馬下風。
同月,沈鈞行孤身離家。
這些事在長安勳貴中並不是什麼秘密,稍一打聽便可得知。
被拒親後,安陸侯府並未就此放棄。
半個月後兩人再次上門提親。那一回安陸侯與父親閉門相談許久,門開後父親竟然改口應下了婚事。
而在定親的兩個月後,溫輔便因風寒病亡在任上。
聖人下旨追贈溫輔爲光祿大夫,贊其是天下學子榜樣,滿朝文武的楷模。
溫清寧當時只有十六歲,突然失去相依爲命的父親,完全沉浸在喪父之痛中,連未婚夫沈沐懷違約納妾都沒心思搭理。
可前段時間發生的事讓她不得不重新回憶當年之事,越想越覺得蹊蹺,以往忽視的疑點全部顯露出來。
今年年初,溫清寧收到師兄梁清從長安寄回來的信件,說會參加父親的除服禮,並有要事面談。
可是一貫說話算話的梁清失約了。
溫清寧擔心他卷入什麼是非,又擔心父親病故有什麼隱情,所以在辦完除服禮後,收拾行李匆匆上京。
只是來到長安已經月餘,卻沒有一點進展。
無奈之下,這才去了安陸侯府,想借安陸侯的路子查一查。
然而上門後才得知,未婚夫沈沐懷已經成親一年,新婦出身御史中丞蘇家,已懷孕八個月,過不了多久就要生產了。
侯府以爲她是上門鬧事,莫說見安陸侯,就連大門都沒讓她進。
可不知道爲何,她前腳離開,安陸侯府後腳派人遞話,給出兩個選擇——“兩妻並嫡”或者退婚。
兩妻並嫡就是一個男子可以同時擁有兩位妻子甚至更多,且不分大小,都是正妻,在宗族律法上都被承認,所生孩子皆是嫡子。
兩妻並嫡的風氣只在大陳開國之初有過,因後宅不寧,鬧出不少禍事慘劇,才漸漸消失,如今也只在商賈之家偶有出現。
溫清寧發出一聲輕嘆,揉着眉心,思索下一步該怎麼。
咚咚咚!
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溫小娘子,是我。”
溫清寧認出這聲音是兩相和客棧的丁掌櫃,稍一思忖,便明白他的來意,起身應門:“丁掌櫃,這是這幾日的房錢和飯費,我還要再住上一陣子,吃喝都與前面一樣。”
丁掌櫃望着遞到面前的半吊錢,立時笑開了花:“退房時一道結算就是。”一面說着,一面將錢取走,暗中掂了掂放入袖袋,“別看我這客棧開在延祚坊,可裏頭住的都是未來的貴人,不是什麼魚龍混雜之地。”
這話顯然是爲了反駁高嫗前面的話,怕溫清寧心中有疙瘩。
長安城的延祚坊緊挨着城門,坊內居民多是貧苦百姓,地價房價比其他地方更便宜,人員混雜。
兩相和客棧房費便宜,又在長安城內,便有許多參加科考的舉子住在這裏,所以才有了丁掌櫃口中的貴人一說。
溫清寧笑着點頭附和。
丁掌櫃眼珠一轉,好奇問道:“小娘子和安陸侯府有婚約?”
“家父在世時所定。”溫清寧好脾氣的回道。
聽話聽音,丁掌櫃立即明白話中含義,不由“哎呀”兩聲,正要開口,忽然被跑來的夥計打斷:“掌櫃的!死人了!一口氣死了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