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風卷着暮色,將檐角的銅鈴吹得叮當作響。南書扶着門框,眉頭擰成一團,聲音裏帶着幾分不耐:“你們兩個去外面等着?”
“兩個?”禹桉挑眉,手指點了點自己鼻尖,又掃過一旁垂着眼的宋雨,“誰和誰?”
南書當即捂住額角,裝作被氣到的模樣,長長嘆了口氣,語氣裏滿是無奈:“就是你和宋雨!你倆杵在這兒,我手都抖了——你要不要衍風活?”
“他要死啦?”禹桉眼睛一亮,語氣裏的幸災樂禍半分都藏不住,連帶着嘴角都翹了起來,“恭喜恭喜,賀喜賀喜,這可是要發大財的好兆頭啊!”
“禹桉?!”南書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眼神也冷了幾分,“別亂講話!衍風先前對你本就沒有惡意,你當真沒發現?”
他上前一步,壓低聲音,“你那日剛到禹池,城樓上就有人架着弓弩對準你,若不是衍風擋在你面前,假裝和你爭執,實則把你和宋雨護在身後,你以爲你能平安站在這兒?”
禹桉的臉色僵了僵,卻依舊嘴硬:“我爲何要謝他?那弓弩雖對着我,可那麼遠的距離,未必能射中。況且他擋在我面前,看似護着我和宋雨,心裏在乎的又不是我!”
“話雖如此,可沒有他,你倆早就是甕中之鱉。”
南書皺着眉,語氣裏多了幾分急切,“那些人的弓弩爲何在衍風出現後就收了?你父親爲何要扮成那副模樣?還有城樓上的人是誰?你就不想知道?”
宋雨站在一旁,聽到這話猛地怔住,先前的困惑如潮水般褪去——難怪那日衍風會突然與禹桉爭辯,難怪爭吵時總不自覺擋在自己身前,原來這背後藏着這麼多門道。他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眼底滿是茫然:“是誰在布局?”
“你倆聽見我說話了嗎?”南書拍了拍手,將兩人的注意力拉回來,“聽見就出去,幫我尋些藥材。”
“我和他去?”禹桉立刻後退一步,撇着嘴,下巴抬得老高,活像只鬧脾氣的貓,“我不去!”
“禹桉,別耍小孩子脾氣。”
南書無奈地揉了揉眉心,放緩了語氣,“你去尋些紅花、桃仁,衍風的腳踝傷雖不重,可拖着也會不便,更何況他還救過你。宋雨,你去尋丹參、川芎,衍風體內還有瘀滯,得靠這兩味藥疏通。”
見禹桉還想反駁,南書只好放軟了姿態,聲音裏帶着幾分誘哄:“若是你能把藥材尋回來,我給你獎勵,如何?”
這話剛落,禹桉的眼睛瞬間亮了,方才的傲嬌模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就知道,只要自己稍稍使點性子,南書總會心軟。
他立刻挺直腰板,語氣裏滿是雀躍:“遵命!夫人!”
南書轉頭看向宋雨,卻見他依舊望着裏屋的方向,眼神裏滿是愧疚與擔憂,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禹桉瞧着他這模樣,心裏頓時明白了幾分,湊到他耳邊低聲調侃:“行啊你,敢選衍風那只狐狸做夫君,倒是有幾分膽子!”
“行了,別看了,他死不了。”禹桉伸手抓住宋雨的後頸,輕輕一扭,讓他正視自己,“隨我去藥鋪,晚了鋪子該關門了。”
宋雨這才回過神,眼底的擔憂漸漸散去,只剩下幾分遲疑。他跟着禹桉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裏屋,聲音裏帶着幾分囑托:“衍風就交給你了,謝謝。”
待兩人的腳步聲遠去,南書才轉身走進裏屋。
衍風靠在榻上,臉色蒼白,卻依舊強撐着坐直身子。南書走到榻邊,雙手抱胸,語氣裏帶着幾分審視:“衍風,現在該你了,解釋解釋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衍風避開他的目光,聲音有些沙啞,“我沒有什麼要解釋的。”
先前他只當南書是個容貌姣好的尋常男子,可方才那番話、那般從容的姿態,絕非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
“是嗎?”南書挑了挑眉,語氣裏多了幾分戲謔,“你這一身的內傷,若是我告訴宋雨,你覺得他會怎麼樣?是害怕,還是心疼?”
他特意咬重了“心疼”兩個字,目光緊緊鎖在衍風臉上。
衍風的臉色瞬間變了,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緊,聲音裏帶着幾分急切:“不要告訴他!他沒必要知道這些,而且他不懂醫術——你方才故意讓他去尋丹參、川芎,就是想讓他察覺我有內傷,對不對?”
“你倒是聰明。”
南書笑了笑,語氣卻沒那麼輕鬆,“可我瞧着宋雨那般單純,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未必懂你爲他做的這些事。”他頓了頓,忽然問道:“值得嗎?”
衍風抬眼看向他,反問道:“那你呢?你和禹顏?若是他受了傷,你會如何?”
“放心,我自己的人,我自有分寸。”南書避開他的目光,伸手將他按倒在榻上,“你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躺下,把綁腿褪了,鞋子也扔了——等會兒我讓宋雨給你買雙新的,你看看你這雙鞋,都快磨破了,也不知道心疼自己。你不是有宋雨嗎?我夫君還會給我買新衣服呢,你就不會跟他說?是不是傻?”
衍風被他說得滿臉通紅,連耳根都染上了一層薄紅,只能乖乖聽話,任由南書在一旁絮絮叨叨。他望着南書忙碌的身影,心裏忽然生出幾分感慨——這般容貌姝麗的人,原以爲只會靠皮囊討喜,沒想到才智竟不輸禹顏。
他又想起那日的情形——自己擋在宋雨和禹桉身前時,禹顏悄悄將左相拿到的玉佩塞到他手中。
他知道,宋雨最信任的人便是自己,把玉佩交給他,再讓他趁二人爭吵時放回去,一舉兩得,宋雨不會懷疑到自己身上,而他父子二人也能全身而退。
他看得出來,禹顏信誓旦旦的肯定自己會幫他隱瞞此事,而他也會幫自己掩飾這場騙局,似乎還看出了他的身份,故意借自己的身份擋去那些暗處的目光。
“一個狡猾的狐狸,一個聰明的兔子,倒也算般配。”
南書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一邊爲他處理腳踝的傷口,一邊低聲笑道,“說不定你們二人日後,會成爲禹池的一段佳話。”
與此同時,禹池西側的偏院外,兩道身影正站在月下爭執。左辰穿着一身墨色錦袍,臉色陰沉,聲音裏帶着幾分不耐:“宋和辰,閉上你那鳥嘴!”
“我說兩句怎麼了?”宋和辰不服氣地梗着脖子,指着眼前的偏院,語氣裏滿是不滿,“落釋那般嬌貴的身子,你就讓她住這鳥不拉屎、豬不下地的地方?這院子連個像樣的門匾都沒有,地磚都裂了好幾塊!”
“她自己選的。”左辰冷冷地說。
“怎麼可能?”宋和辰瞪大了眼睛,語氣裏滿是不信,“她從前最講究這些,怎麼會選這種肮髒之地?”
左辰瞥了他一眼,語氣裏帶着幾分嘲諷:“要不你先進去看看?別光看外表,裏面可是別有洞天。
皇宮雖華麗,卻華而不實;這裏看着簡陋,內裏的布置,未必比不上你的書房。進去瞧瞧唄,土鱉。”
“你你你!”宋和辰被他懟得說不出話來,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年輕時說不過他,搶東西也搶不過他,如今老了,還是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活着也沒那麼有意思了。
兩人走到院門前,宋和辰的腳步卻頓住了,先前的底氣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悄悄往後退了半步,拔腿就要跑。
左辰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語氣裏滿是調侃:“這時候想跑?剛才不是說‘是時候見見了’嗎?怎麼,慫了?”
“誰慫了!”宋和辰立刻挺直腰板,嘴硬道,“我只是好久沒見她了,有些緊張罷了。”
“緊張?”左辰挑眉,目光落在他微微發顫的腿上,“緊張得腿都快軟了,還能跑這麼快?”
宋和辰被戳穿了心思,只好認命地嘆了口氣:“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逃也逃不過。”說罷,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瞬間擺出一副正經模樣。
左辰走上前,輕輕敲了敲木門,聲音裏帶着幾分試探:“落釋,有人見你。”
可過了許久,屋內依舊沒有任何聲音。左辰皺了皺眉,心裏有些不解:“莫非睡下了?可這個時辰,她素來還在看書……”
一旁的宋和辰卻來了精神,連忙拉着左辰的袖子,語氣裏滿是急切:“既然她不在,那我明天再來!反正也不急這一天……”
兩人正欲轉身,屋內卻突然亮起了燈,一道清冷的女聲從裏面傳來,威嚴而堅韌:“進來吧。”
左辰推開門,宋和辰跟着走進去,剛踏入屋內,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哪裏是什麼“肮髒之地”,分明是別有洞天!
四面牆壁皆以梨木爲架,上面擺着青銅酒器、官窯瓷瓶,連掛着的字畫都是當今皇後的親筆,綾邊在暖閣的熏風裏輕輕晃動。最惹眼的是頭頂那盞九連盞燈,璃燈罩映着燭火,將滿室鍍上一層金輝,窗櫺上的纏枝蓮紋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仿佛活了過來。
榻邊的矮幾上放着一套白玉茶具,茶煙嫋嫋,纏着垂下的鮫綃帳,帳上繡着細密的雲紋,微風拂過,帳子輕輕晃動,說不盡的富貴雅致。
落釋坐在榻邊,手裏拿着一方紅繡,見他們進來,便放下繡品,緩緩站起身。
宋和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裏忽然一緊——她穿着一件洗得略泛白的月白襦裙,領口袖口沒繡半分紋樣,只滾了圈極細的銀線,像落了層薄霜。風從窗縫裏鑽進來,掀起她的裙角,她卻沒有抬手去攏,只是垂着眼看着他,周身靜得像潭深水,連衣料摩擦的細碎聲響,都襯得那股清冷愈發淡遠,仿佛連周遭的喧囂,都繞着她這一身素白,悄悄退了半分。
她怎麼變成這般模樣了?既像從前那個驕傲明媚的女侍中,又不像——那份張揚褪去了,只剩下沉澱後的平靜與清冷。
“先坐吧。”落釋走到一旁的椅子邊,示意他們坐下,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宋和辰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放在膝上,掌心卻滿是汗水。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聲音卻比預想中小了許多:“落釋,對不起。當日我並非不救你,我只是……不能抗旨。”
落釋端起茶壺,爲他倒了杯茶,動作從容而平靜:“都過去了,何必再提?徒增傷悲罷了。”
“我只是覺得……覺得對你有愧。”宋和辰的聲音更低了,“若不是我和左辰當時一言不發,你也不會被聖上驅趕,被滿朝文武嘲諷。”
“何來對不起?”落釋輕輕吹了吹杯中的茶沫,語氣裏帶着幾分淡然,“那日那般情形,長姐怨我,聖上驅趕我,滿朝文武諷我,你們二人一言不發,於我而言,已是保護。
若你們爲我辯解,只會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甚至更慘。”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的月色上,聲音裏帶着幾分自嘲:“也許他們說的對,我不配做女侍中,不配執掌封印,不配做禹池第一個女官。終究是我太自負,惹了這麼多是非。”
“落釋,你無需這般。”宋和辰連忙開口,語氣裏帶着幾分急切,“聖上如今早已赦免了你的過錯,皇後娘娘也勸聖上恢復了你的官職,若是你願意回去,依舊可以活成以前那般模樣。”
“是嗎?”落釋抬眼看向他,眼神裏帶着幾分探究,語氣裏卻聽不出喜怒。
“會的,一定會的。”宋和辰連忙點頭,語氣裏滿是篤定。
“但願吧。”落釋放下茶杯,站起身,語氣裏帶着幾分疏離,“既然舊也敘完了,該說的也說完了,那便請回吧。我要休息了。”
宋和辰和左辰對視一眼,知道她是真的想趕人,只好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落釋卻突然開口,叫住了宋和辰:“宋和辰?”
宋和辰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她,心裏有些忐忑。
落釋望着他,眼神平靜無波,卻問出了一句讓他心頭一震的話:“你沒有見到我變得墮落,開心嗎?”
宋和辰的身體僵住了,他看着落釋清冷的眉眼,沉默了片刻,終於緩緩欠身,語氣裏滿是鄭重:“從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