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棄子
2003年春，空氣中依然寒氣逼人。
丁家堡的丁老太太，頭七剛過。她生前住的那間小平房的門上，已經掛上了一把黑色的大鐵鎖。
丁芽擔着兩桶水，來到緊閉的門前。沉思片刻，深深地嘆了口氣後，轉頭就朝着屋前面的那棟大院子走去。
劉翠正坐在堂屋門口嗑着瓜子，看到丁芽走進來，她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把鑰匙給我。”
“鑰匙？”劉翠眉毛高高挑起，她把瓜子皮狠狠啐到地上，“喲，這老丁家的房子，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外姓人來要鑰匙了？”
“那是我跟奶奶住的房子。”丁芽用力咬了咬嘴唇，努力忍住就快要竄出來的火氣。
劉翠把手裏剩的瓜子往盤子裏一扔，拍拍手站起來，語氣中帶着毫不掩飾的嫌棄：“別給臉不要臉，那可是老丁家的房子，跟你一個姓羅的有什麼關系。別仗着跟那個老不死的一起住在那裏過，就能代表你是丁家的人了。”
確實，十八年前的丁芽，不姓丁，姓羅。
那時的劉翠跟丁建山已經結婚五年，但劉翠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爲了堵住村裏的那些悠悠之口，兩口子一合計，估計一門心思靠他們自己辛勤勞作下去，怕是結不出果實了，於是就動了抱養一個孩子的心思。
爲此，劉翠帶着丈夫丁建山專門回了一趟娘家。
劉翠的娘家—柳樹窪，是鄰省的一個小山村。距離他們這個丁家村，有六七十裏路的腳程。
前後不過十來天，兩口子就風塵仆仆地把四五個月大的丁芽抱回了家。
誰曾想，一年後，劉翠的肚子就像突然睡醒了一樣，接二連三的，生下了女兒丁欣然和兒子丁蔚然。
打從懷上第一個孩子開始，劉翠就動了把丁芽送回去的念頭。
既然能生第一個，就能生第二個，抱養的哪有自己親生的好呢？再者，自己家庭情況一般，這多一張嘴吃飯不說，以後的上學問題總得管吧。思來想去，劉翠還是覺得壓力有點大。
於是，在女兒丁欣然出生還不到半歲的時候，劉翠叫上丈夫丁建山，帶着兩歲多的丁芽，又一次踏上了回娘家的路。
她要把丁芽還給羅家。
天還沒亮，劉翠兩口子背了一點幹糧，就帶着丁芽出發了。一路翻山越嶺，走走停停，直到天快擦黑了，又累又渴又餓的幾人，終於到了柳樹窪。
劉翠先是喝了一大碗水，簡單吃了點飯，就把自己的來意跟她的母親和大嫂說了。
“這孩子你都養兩年了，咋說不要就不要了呢？”劉翠的母親，一個瘦小的老太太對劉翠的決定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一來沒錢，二來兩個孩子年齡太近了，我婆子一個人也看不過來。再說，我有了欣欣之後，再看別人的孩子，咋看都不親。索性還回去。這兩年就當我白養了......”
“說得輕鬆，養孩子可不比養個貓貓狗狗的，說送走就送走了。你那些熬的夜，吃得苦，都不在意了？”老太太嘟嘟囔囔地，非常不理解她女兒的這番舉動。
劉翠當然不在意。
兩年前，把丁芽帶回去的當天，她就把照料丁芽的任務，直接交到了她的婆婆——丁老太太的手上。
丁老太太中年喪偶，因爲跟劉翠不對付，就一直住在老房子裏。
老房子漏雨，前些年，由女兒丁彩雲出錢，兒子丁建山出力 ，一起把老房子的屋頂翻新了下，整成了小平房的樣子。
自從丁老太太接手照顧丁芽的這兩年，劉翠基本沒管過，丁芽是如何長大的，她都不知道，又何談熬夜吃苦一說呢。
這次劉翠強行要把丁芽還給羅家，丁老太太是一萬個不同意，但架不住兒媳的那句“我帶回來的崽子，我做主。”
丁家確實是劉翠做主，丁建山老實巴交，性格木訥。一輩子只會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幹活，家裏家外的一切事務，都是劉翠說了算。
丁老太太上了年紀，還裹着小腳，要同時照看兩歲多的丁芽和幾個月大的丁欣然，確實力不從心。
如今，這爭也不爭過，搶又搶不贏，只得眼睜睜看着劉翠把丁芽帶走。
劉翠心裏也有自己的算盤：別家的媳婦生了孩子，都是扔給婆婆帶。輪到她這倒好，自己的婆婆帶着別人的孩子，卻顧不上自己的親孫女，這像話嗎？
還不如把人家的孩子，早早還回去省心！
於是，不管丁老太太如何挽留，劉翠不由分說，直接把幾個月大的丁欣然放進丁老太太的懷裏，“你得分清楚親疏。”
她轉頭扯起丁芽，“走，我送你回羅家，找你自己的親媽去！”
就這樣，年幼的丁芽，懵懵懂懂地跟着劉翠兩口子，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
劉翠的大嫂在旁邊聽着她們的對話，沉思了會兒，才緩緩開口道，“翠兒呀，這孩子的親媽，怕是找不着了！”
“怎麼就找不着了？”劉翠一愣，着急地問道。
“我聽隔壁大姐說，兩年前她去羅家那邊的村子走親戚。得知那羅家把孩子交給你們後沒多久，她親媽就出遠門了，至今沒回來過，誰也不知道去哪了。怎麼找？”
劉翠不甘心，“來都來了，我們明兒個去他們村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去向。”
羅家所在的村子，距柳樹窪還有十幾裏地。
第二天，吃過早飯，劉翠和丁建山帶着丁芽，徑直找到了羅家。入眼看到的卻是，破敗的小院，雜草叢生。久不生煙的土房子一角，已經有倒塌的跡象，放眼望去，一片荒涼。
劉翠讓丁建山和丁芽在外面等着，她轉身去了不遠處的一戶人家，謊稱是羅家的遠方親戚，來打聽一下羅家的近況。
這戶人家的大嬸熱情地招呼了劉翠。
提起羅家，這大嬸兒大嘴叭叭，唾沫橫飛地， 一說就是半個鍾頭。
原來，在丁芽出生時，她的親生母親楊小青產後大出血，差點性命不保。
丁芽還沒滿月，羅家爺爺就被查出肝癌晚期，沒過幾個月，人就去了。
這接二連三的變故，讓羅家欠了一屁股債。
羅成保，也就是丁芽的親生父親，受不了打擊，整日酗酒。有天晚上，醉酒後掉進河裏，等人發現時，早就沒氣了.
楊小青一個女人，帶着個奶娃娃，還得面對天天上門的債主......
"後來呢？"劉翠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後來？”大嬸皺了皺眉頭，“聽說楊小青把娃娃交給一個遠方想領養孩子的夫婦後，她就不見了。有人說她是偷偷跑了，有人說她是......唉，反正再沒回來過。”
劉翠呆愣在原地，她看着不遠處，牽着丁建的衣角，睜着大眼睛，一臉無措地丁芽，第一次清楚地知道：這個累贅，怕是還不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