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像個不懂事的熊孩子，硬生生地扒開了窗簾的縫隙。
直直地刺在錢多多的眼皮上。
“啊！”
錢多多慘叫一聲，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像是要跳出來報案。
她大口喘着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
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
她剛才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變成了一只波士頓龍蝦。
被五花大綁地放在餐盤上。
而坐在餐桌前拿着刀叉的人，正是裴煜。
那張帥得慘絕人寰的臉上，掛着她昨晚模仿同款的冷笑。
“錢多多，我看你是想被清蒸，還是紅燒？”
裴煜手裏的刀光一閃。
“或者，做成刺身，切片喂魚？”
就在刀尖即將扎進她蝦殼的那一瞬間，她醒了。
錢多多捂着胸口，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
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屋。
堆滿衣服的單人沙發。
還有床頭櫃上那杯昨晚喝剩的半杯水。
還好。
還在人間。
沒有變成龍蝦。
也沒有被裴煜切片。
錢多多長舒一口氣，整個人癱軟在床上。
腦袋像是被塞進了一台正在脫水的洗衣機，嗡嗡作響，疼得要命。
這就是宿醉的代價嗎？
她揉着太陽穴，試圖把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漿糊甩出去。
等等。
宿醉？
昨晚...
記憶的閘門像是年久失修的水壩，一旦裂開個口子，洪水瞬間決堤。
年會。
自助餐。
張偉那杯深水炸彈。
舞台。
聚光燈。
“哪個幹部經不起這樣的考驗？！”
“林峰，拿去碎了。”
畫面一幀幀在腦海裏高清重播，甚至還自帶杜比環繞音效。
錢多多原本慘白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緊接着又迅速褪色，變得比剛才還白。
她僵硬地轉過脖子，看向枕邊的手機。
那個黑色的長方形物體，此刻在她眼裏不是通訊工具。
是潘多拉魔盒。
是通往地獄的單程票。
“我不看...我不看...”
錢多多嘴裏碎碎念着，身體卻很誠實地把手機抓了過來。
手指顫抖着按亮屏幕。
鎖屏界面上，密密麻麻的消息提示框疊得像千層餅。
微信圖標右上角的紅色數字，已經變成了一個令人絕望的“99+”。
甚至連平時只有推銷電話才會打進來的通話記錄，都有十幾個未接。
全是蘇小萌打來的。
錢多多咽了口唾沫，用一種拆炸彈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解開了鎖屏。
手機卡頓了兩秒。
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信息洪流給沖傻了。
緊接着，各種提示音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像是在給她奏響喪鍾。
她點開微信。
置頂的是“裴氏集團財務部（相親相愛一家人）”。
這個平時除了發通知和搶紅包基本沒人說話的群，此刻熱鬧得像過年。
往上翻了翻記錄。
全是視頻。
全方位、多角度、各種畫質的視頻。
有她在台上推眼鏡的。
有她在台上摔文件的。
還有最後那一段神來之筆的“尿遁”跑路。
群裏的聊天記錄更是精彩紛呈。
同事A：【臥槽！多多這是喝了多少？太勇了吧！】
同事B：【有一說一，這演技我給滿分，比那個什麼流量小生強多了。】
同事C：【你們看裴總當時的表情了嗎？雖然離得遠看不清，但我感覺周圍氣溫都降了五度。】
張偉：【@錢多多 多多姐！以後你就是我親姐！太牛了！我願稱你爲裴氏第一勇士！】
錢多多看着屏幕，感覺呼吸困難。
張偉這個坑貨！
要不是他那杯酒，她至於現在在這兒思考人生嗎？
她顫抖着手指，點開了那個被轉發最多的視頻。
視頻裏，她正指着台下，一臉不可一世。
“我是讓你們去買咖啡，不是讓你們去買刷鍋水！”
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那股子嫌棄勁兒，簡直像是裴煜附體。
錢多多絕望地閉上眼睛。
完了。
這下是真的火了。
不是那種升職加薪的火。
是那種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火。
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蘇小萌的名字在屏幕上瘋狂跳動。
錢多多嚇了一跳，差點把手機扔出去。
她猶豫了三秒，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
聲音沙啞得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鴨子。
“錢多多！你終於醒了！”
蘇小萌的大嗓門透過聽筒傳過來，震得錢多多耳膜生疼。
“你是不知道，你昨晚簡直帥炸了！現在全網都在傳你的視頻！”
錢多多痛苦地呻吟一聲。
“小萌，你能別用這種幸災樂禍的語氣跟我說話嗎？我現在已經在考慮怎麼寫遺書了。”
“寫什麼遺書啊！”
蘇小萌在那頭笑得沒心沒肺。
“你應該寫獲獎感言！真的，我看了好多評論，大家都說你模仿到了精髓，甚至有人說你比裴煜還像裴煜。”
“這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嗎？”
錢多多把臉埋進枕頭裏，聲音悶悶的。
“那是我的老板！掌握我生殺大權的老板！我當着全公司的面把他給演了，你覺得我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嗎？”
“哎呀，往好處想嘛。”
蘇小萌安慰道。
“說不定裴總覺得你是個人才，把你調去當特助呢？”
“特助？”
錢多多冷笑一聲。
“我看是特殊處理吧。把我做成人肉沙包，放在他辦公室裏天天練拳擊的那種。”
“別這麼悲觀嘛。”
蘇小萌頓了頓，語氣突然變得神秘兮兮。
“對了，你看我發給你的那張圖了嗎？”
“什麼圖？”
“表情包啊！現在已經是咱們閨蜜群的鬥圖神器了！”
錢多多心裏一緊。
她把通話界面最小化，點開和蘇小萌的聊天框。
最新的一條消息，是一張GIF動圖。
圖裏的她，正做着那個經典的“拿這個考驗幹部”的手勢。
下面配了一行閃瞎眼的大字：
【這瓜保熟嗎？】
甚至還有另一張。
是她最後逃跑時的背影。
配文：【只要我跑得快，寂寞就追不上我。】
錢多多看着屏幕上那個動來動去的自己，感覺體內的血液都在倒流。
“蘇小萌...”
她咬牙切齒地對着手機說道。
“你是魔鬼嗎？這種時候你還做表情包？”
“這怎麼能怪我呢？”
蘇小萌委屈巴巴地說。
“這是網友做的，我只是搬運工。而且你不覺得很可愛嗎？多生動啊！”
“可愛個大頭鬼！”
錢多多咆哮道。
“我現在只想原地爆炸！或者移民火星！只要是個沒有裴氏集團的地方就行！”
“行了行了，別嚎了。”
蘇小萌收起了玩笑的語氣。
“說正經的，你打算怎麼辦？今天周日，明天周一可是要上班的。”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把錢多多從憤怒中澆了個透心涼。
是啊。
明天周一。
那個審判的日子。
想起昨晚老王發的那條短信。
【明天早上九點，來我辦公室一趟。】
錢多多感覺胃裏一陣抽搐。
“我...我能請假嗎？”
她弱弱地問。
“請病假？就說我得了...得了那個...間歇性精神分裂症？”
“你覺得老王會信嗎？”
蘇小萌無情地戳穿了她的幻想。
“而且你昨晚那生龍活虎的樣子，全公司都看見了。你現在說病了，只會讓人覺得你在逃避。”
“那我就是逃避啊！”
錢多多抓狂地揉着頭發，把原本就亂糟糟的雞窩頭揉得更亂了。
“難道我要挺着胸膛去送死嗎？你是沒見過裴煜那張臉，真的會凍死人的！”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蘇小萌嘆了口氣。
“寶，認命吧。大不了就是被開除嘛。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你說得輕巧。”
錢多多翻了個身，看着天花板上那塊發黴的水漬。
“我現在房租還有三個月到期，信用卡還欠着五千，花唄還沒還。要是失業了，我就只能去睡天橋底下了。”
“而且...”
她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哭腔。
“裴氏的食堂真的很好吃啊！紅燒肉一絕！糖醋排骨也是一絕！我就這麼走了，我的胃會抗議的！”
蘇小萌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錢多多，你這點出息。”
“這種時候了你還想着吃？”
“民以食爲天嘛！”
錢多多理直氣壯地反駁。
“行了，不跟你扯了。既然不想死，那就趕緊想辦法自救。”
蘇小萌給她出主意。
“你要不...寫封檢討書？深刻一點，痛哭流涕一點。說你是喝多了，酒精中毒，腦子短路了。”
“檢討書？”
錢多多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面。
她跪在裴煜的辦公室裏，雙手奉上一份萬字檢討，痛陳革命家史。
然後裴煜冷冷地看她一眼，說：“字太醜，重寫。”
打了個寒顫。
“我覺得懸。”
錢多多嘆氣。
“裴煜那個人，最討厭別人找借口。我要是說喝多了，他肯定會說：‘喝多了就能在年會上撒潑？那你要是吃撐了是不是還要把公司拆了？’”
“那你說怎麼辦？”
蘇小萌也沒轍了。
“總不能真辭職吧？”
錢多多沒說話。
她掛斷了電話，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鬼使神差地打開了一個黃色的APP。
某聯招聘。
界面很熟悉，畢竟三年前她就是靠着這個刷進裴氏的。
她在搜索框裏輸入“財務專員”。
列表刷新出來。
【某某科技，月薪4-6K，大小周。】
【某某貿易，月薪5-7K，單休，需出差。】
【某某物流，月薪3-5K，包吃住（大通鋪）。】
錢多多越看心越涼。
再想想裴氏。
月薪8K，雙休，五險一金按最高比例交，過節費發得手軟，食堂堪比米其林。
雖然老板是個活閻王，雖然加班是常態。
但那是真金白銀啊！
那是她在這個城市立足的根本啊！
“不行。”
錢多多猛地坐直了身體，眼神裏燃燒起熊熊的求生欲。
“我不能就這麼放棄。”
“爲了紅燒肉，爲了房租，爲了不睡天橋。”
“我得苟住！”
她把手機扔到一邊，赤着腳跳下床，沖進了衛生間。
看着鏡子裏那個披頭散發、黑眼圈重得像熊貓的女人。
錢多多深吸一口氣，對着鏡子拍了拍臉頰。
“錢多多，你清醒一點。”
“昨晚那是意外，是事故，是不可抗力。”
“只要我不承認那是我的本意，那就是酒精在作祟。”
“明天去了公司，不管別人說什麼，我就裝傻。”
“問就是斷片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只要我臉皮夠厚，裴煜也不能拿我怎麼樣...吧？”
雖然心裏還是虛得一批。
但至少，有了個方向。
她打開水龍頭，捧起一捧冷水潑在臉上。
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冷靜了一些。
就在這時，手機又響了一聲。
錢多多拿毛巾擦了擦臉，探頭出去看了一眼。
是張偉發來的私信。
張偉：【多多姐，內部消息！聽說剛才林特助去人事部調了你的檔案！】
錢多多的手一抖，毛巾掉進了洗臉池裏。
調檔案？
這是要幹嘛？
是要查她的祖宗十八代？
還是要在開除通知書上把她的生辰八字都寫清楚？
剛才建立起來的那點心理防線，瞬間崩塌了一半。
張偉緊接着又發了一條。
張偉：【而且聽說裴總今天心情不錯，早上來公司的時候居然跟前台說了聲早安！前台妹子現在還在掐人中搶救呢。】
心情不錯？
錢多多愣住了。
被員工當衆模仿嘲諷，居然還心情不錯？
這裴煜...該不會是個抖M吧？
或者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想着裴煜那張深不可測的臉，錢多多覺得後者的可能性高達99.9%。
她撿起溼漉漉的毛巾，無力地靠在牆磚上。
“裴總啊裴煜...”
“你到底想幹什麼？”
“給個痛快行不行？”
這種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才是最折磨人的。
她嘆了口氣，重新拿起手機，打開了備忘錄。
新建文檔。
標題：《論如何在社死後苟且偷生——裴氏生存指南》。
第一條：絕對不要和裴煜對視。
第二條：遇到裴煜繞道走，如果繞不開，就裝暈。
第三條：老王那裏，主打一個“誠懇認錯，堅決不改...啊呸，堅決改正”。
寫完這三條，錢多多覺得心裏稍微踏實了一點點。
雖然只有一點點。
她看着窗外明媚的陽光，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惡意。
明天。
那將是一場硬仗。
一場關於尊嚴（雖然已經沒了）和飯碗的生死之戰。
“錢多多，你可以的。”
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握了握拳頭，做了一個加油的姿勢。
雖然那個姿勢看起來更像是要去炸碉堡。
“只要熬過這一劫，我就...我就戒酒！”
“這輩子再也不碰那該死的深水炸彈了！”
她發誓。
如果違背誓言，就讓她...
就讓她一輩子吃不到裴氏食堂的紅燒肉！
這個毒誓夠狠了。
錢多多吸了吸鼻子，轉身走出衛生間。
不管怎麼樣，生活還得繼續。
先把昨晚沒吃完的泡面解決了吧。
畢竟，吃飽了才有力氣去面對那個即將到來的修羅場。
哪怕那是最後的晚餐。
也要吃得像個勇士。
她拿起水壺，按下了燒水鍵。
聽着水壺裏傳來的咕嚕嚕的聲音，錢多多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裴煜昨晚那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那個眼神...
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探究？
玩味？
還是...
獵人看到了獵物時的興奮？
錢多多打了個冷戰，趕緊把這個可怕的念頭甩出腦海。
不管是什麼。
反正肯定沒好事。
明天九點。
財務總監辦公室。
那是她的刑場。
也是她的戰場。
來吧，暴風雨。
讓社死來得更猛烈些吧！
反正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除了我的全勤獎、年終獎、和那份該死的N+1賠償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