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陽光如同溫柔的金線，透過窗簾未合攏的縫隙，精準地灑在賀川的眼瞼上。他醒來，意識尚未完全回籠，腦海中第一個清晰浮現的，便是夏至昨夜在車燈映照下，那雙帶着慌亂、強自鎮定卻又眼波流轉的眸子。那份想靠近又退縮的矛盾，像小貓的爪子，在他心尖上若有似無地撓着。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拿起枕邊的手機，帶着幾分試探與清晰的期待，發去一條消息：
「姐姐，早，昨晚睡得怎麼樣？」
時間在等待中仿佛被拉長。他起身，給自己沖了杯黑咖啡，處理着電腦裏待閱的工作郵件，但心思卻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那只安靜的手機。屏幕每一次因其他通知亮起，都會讓他的心輕輕懸起又落下。直到上午過半，他習慣性地刷新朋友圈，一條新動態赫然映入眼簾——是夏至。
一張對鏡自拍，照片巧妙地只聚焦到鎖骨以下，她穿着一件絲質睡袍，衣帶鬆垮地系着，背景是家裏熟悉的米色牆壁。配文帶着她特有的、混合着自嘲與豁達的語氣：“好看的鎖骨千篇一律，有趣的肚子彈來彈去。”
賀川看着那條動態，幾乎能瞬間腦補出她拍下這張照片時，那微微嘟着嘴、帶着點對自己“墮落”的懊惱，卻又最終選擇坦然接受的可愛神情。他忍不住低笑出聲，胸腔裏充盈着一種柔軟的愉悅，立刻點開那個沉寂了一上午的對話框：
「姐姐，喜歡運動嗎？」
這次，夏至回復得很快，仿佛也在等待着某個契機來打破沉默：
「喜歡呀。只是最近太忙，應酬有點多，作爲一個努力維持體面的女強人，身材確實有點…圓潤了。」後面跟了個捂臉哭的表情，形象又傳神。
賀川的心像是被最輕柔的羽毛尖端搔了一下，泛起一陣酥麻的癢意。他幾乎不假思索地發出邀請，指尖在屏幕上飛快躍動：
「姐姐，你喜歡爬山嗎？之前我獨立負責第一個大型項目的時候，壓力爆棚，作息完全混亂，也…胖過那麼一陣子。」他坦誠着自己的“黑歷史”，試圖拉近彼此的距離。「後來就強迫自己，每天清晨雷打不動去爬城郊的棲霞山，那裏空氣好，台階也夠挑戰。堅持了一個月，不僅體重回去了，整個人精神狀態也煥然一新。」他頓了頓，斟酌着詞句，又補充了一句，語氣裏混合着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再明顯不過的期待：「姐姐要不要一起去試試？還有這麼可愛又帥氣的弟弟全程陪着，保證你爬得開心，效果翻倍。」
消息發出去後，他將手機握在掌心，拇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微涼的邊框，竟有些久違的緊張。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長的幾分鍾，提示音終於響起，夏至的回復跳了出來：
「可以呀。」
簡單的三個字，後面甚至沒有附帶任何表情符號，卻像一道強光，瞬間驅散了賀川心頭所有的不確定，讓他的世界驟然明朗起來，唇角揚起的弧度怎麼也壓不下去。
於是，接下來的半個月，清晨五點半的棲霞山，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充滿期待的約定。
第一天，夏至穿着簇新卻略顯僵硬的運動服，素面朝天，脂粉未施，在晨曦尚未完全驅散黑暗的微光中，看到早已等候在山腳牌坊下的賀川。他一身利落的黑色速幹運動裝，襯得身形愈發挺拔頎長，碎發被晨風微微吹動。看到她時，他原本沉靜的目光明顯亮了一下，像是夜空中驟然點亮的星子。他自然地走上前，將手裏提着的紙袋遞給她，裏面是一杯溫熱的現磨豆漿和一個用料扎實的全麥雞胸肉三明治。“早上不能空着肚子爬，對胃不好，也容易低血糖。”他的聲音帶着清晨特有的沙啞，卻異常熨帖。
山路蜿蜒向上，石階古樸，邊緣布滿溼滑的青苔，空氣中彌漫着植物和泥土蘇醒過來的清新氣息。起初一段平緩的路程，夏至還能勉強跟上賀川刻意放緩的步伐，甚至有餘力說笑幾句。但隨着坡度變陡，台階密集，她開始氣喘籲籲，額角鼻尖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每一步都仿佛綁着沙袋。賀川始終走在她側前方半步的位置，這個距離既不會給她壓迫感，又能隨時照應到他。他會不着痕跡地側身，爲她擋開斜逸出的、帶着露水的枝條；會在特別陡峭的段落，看似隨意地伸出手，虛虛地護在她身側。
“不急，我們慢慢來，調整呼吸，跟着自己的節奏。”他回頭看她，額角同樣有汗，在初升朝陽的金色光芒下閃着細碎的光，眼神裏是純粹的鼓勵，沒有半分不耐。
夏至累得連話都不想多說，只能用力點點頭，將所有注意力都用在對抗地心引力和酸軟的雙腿上。爬到半山腰那座飛檐翹角的觀景亭時，她感覺雙腿像灌了鉛，幾乎要不顧形象地癱坐下去。賀川卻適時地伸出手，不是虛扶，而是穩穩地、溫熱地托了一下她的上臂，力道溫暖而堅定，帶着不容置疑的支撐感：“別立刻坐，慢慢走幾步，平復一下心跳，不然明天肌肉會更酸疼。”
他的手心很燙，溫度透過薄薄的速幹面料，清晰地烙印在夏至的皮膚上，甚至讓她覺得那塊肌膚都在微微發燙。夏至耳根不受控制地熱了起來，借着轉身欣賞風景的動作，有些不自然地、悄悄地將手臂從他的掌心抽了回來。心髒因爲運動和一刹那的接觸，跳得更加劇烈。
城市在腳下緩緩蘇醒，薄霧如輕紗般籠罩着遠處高低錯落的樓宇，世界安靜而遼闊。賀川就站在她身邊，距離不遠不近，沒有說話，只是和她一樣，靜靜地看着同一片風景，呼吸着同一片空氣。那一刻，山下的喧囂、工作的壓力仿佛都被隔絕，只剩下山間清冽的風拂過面頰，以及彼此因爲運動而清晰的、逐漸同步的呼吸聲。
隨着爬山次數的增多，從最初一周三次，到後來幾乎天天相約，他們之間的對話也漸漸多了起來，不再局限於客套的問候和天氣，開始自然而然地觸及更多真實的生活和內心角落。
賀川會跟她講他遇到的奇葩客戶和天馬行空的要求，聊起他對某個經典建築結構中蘊含的力學與美學平衡的執念，眼神裏會閃爍着她從未見過的、純粹的熱愛光芒；夏至也會放鬆地吐槽公司裏流程的繁瑣和難搞的合作夥伴，分享某個深夜靈光一現、解決了棘手難題的創意快感，甚至偶爾流露出對職業前景的些許迷茫。他們聊起大學時代的糗事，引得對方哈哈大笑；聊起各自喜歡的冷門電影和音樂，發現意外的共鳴；甚至聊起對未來生活模糊的、尚未對任何人言說的構想。
在一次中途休息，兩人坐在路邊的石凳上補充水分時，賀川擰上瓶蓋，狀似無意地舊事重提，目光卻牢牢鎖住她：“姐姐，以後…別再隨便把我推給別人了，行嗎？”他的聲音不高，在山間清晨的安靜裏卻顯得格外清晰，每一個字都敲在夏至的心上。
夏至正低頭看着自己沾了些泥土的白色運動鞋尖，聞言動作猛地一頓，臉頰不受控制地悄悄爬上一抹緋紅，一直蔓延到耳後。她盯着地面，含糊地、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賀川看着她染上紅暈的側臉和那微微顫動的長睫，像蝴蝶棲息在花瓣上，嘴角勾起一個得逞的、不易察覺的弧度，心情如同此刻穿透林葉的陽光，明媚而燦爛。
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他們終於一鼓作氣，成功登上了棲霞山的最高點——攬月峰。站在開闊而平坦的巨大岩石上，看着磅礴的日出如同一場盛大典禮，將翻涌的雲海瞬間染成壯麗的金紅色，光芒萬丈，天地爲之震撼。夏至被這大自然的偉力深深折服，忍不住像孩子般張開雙臂，迎着獵獵山風，深深吸了一口無比清冽而自由的空氣，仿佛要將所有的疲憊和煩惱都呼出體外。她激動地轉過頭，想與賀川分享這刻的感動，卻發現賀川沒有看日出，他的目光，沉靜而專注地，落在她的臉上。他的眼神裏帶着前所未有的溫柔，以及某種她看得分明、卻不敢輕易深究和回應的、翻涌着的熾熱情愫。
“夏至。”他第一次，沒有用那個帶着點調侃和親昵的“姐姐”稱呼她，而是清晰地、認真地叫了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融在風裏，卻一字不落地鑽進她的耳朵。
“嗯？”夏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是預感到了什麼，帶着期待與惶恐交織的緊張，望進他那雙深邃的眼眸。
他卻只是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晨曦金光下顯得格外幹淨和煦。然後他抬起手，非常自然地、輕柔地將她被山風吹亂、黏在頰邊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後，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她敏感的耳廓。動作流暢自然，仿佛這個親昵的舉動，他已經做過無數次。“沒什麼。”他輕聲說，目光依舊停留在她微微泛紅的臉上，“看你頭發亂了。”
那個觸碰，短暫得像一個清晨易醒的夢，像蝴蝶點水般一掠而過，卻帶着驚人的溫度和觸感，在夏至的心湖裏投下巨石，讓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寧，那被他指尖擦過的耳廓，仿佛一直在隱隱發燙。
下山的路因爲征服了頂峰而顯得輕鬆了許多。持續半個月不間斷的晨間鍛煉卓有成效，夏至的腳步明顯輕盈穩健了，氣息也勻暢綿長很多，甚至能一邊下山，一邊和賀川討論昨晚看的一部紀錄片。連她自己都真切地感覺到，不僅身體線條變得緊實流暢，體重有了可喜的變化，連帶着壓抑許久的心情，也如同這雨後的山林，變得開闊、明亮而充滿生機。而這其中，有多少是堅持不懈運動的功勞，有多少是棲霞山美景的洗滌，又有多少是身邊這個始終耐心陪伴、時而沉穩如山、時而溫柔如風的人的功勞，她分不清，也不敢去細細分辨和衡量。
這半個月的清晨相伴，像一場潤物無聲的細雨，悄然滲透。那些一起追逐過的晨曦，一起流淌過的汗水，一起分享過的秘密心事，還有他那些狀似隨意卻飽含深意的觸碰、專注的目光和直白的話語……這一切，早已在之前酒吧初遇的微妙、深夜接送的曖昧、荔枝空投的轟動所鋪墊的底色上，將某種潛藏的情愫悄然滋養，默默加固，無聲升華。
他們之間，有什麼東西已經徹底不一樣了。像山間漸漸彌漫開、最終普照大地的晨光，清晰，溫暖，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無可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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