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的夏夜,熱得像一鼎燒開了的油鍋,潑天的暑氣把整個宮城都煎得滋滋作響。
而沈家,就是那塊被皇帝親手丟進去,炸得屍骨無存的肉。
“滋啦——”
沖天的火光,映着沈凝漆黑的瞳孔,將她作爲沈家嫡女的最後一絲天真與驕傲,燒成了灰。
那火,有顏色,有聲音,有味道。是灼目的赤紅,是木梁轟然坍塌的哀嚎,是血肉被烈焰吞噬的焦臭。
當然,還有她曾以爲溫潤如玉、心懷天下的新帝,從金絲楠木龍椅上,親口吐出的那個冰冷字節。
“燒。”
只有一個字。
火海之前,總內監李全福那張塗了三尺白粉的臉,在火光下被映照得慘白又扭曲。他笑起來時,臉上的褶子堆疊在一起,像一朵盛開的白菊,每一道紋路裏都擠滿了小人得志的尖酸與得意。
他沒拿拂塵,只是輕輕捏着蘭花指,將一卷明黃的聖旨展開,那公鴨般的嗓子,比這夏夜的蟬鳴還要尖利,直直地劃破夜空,刮得人耳膜生疼。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沈氏一族,意圖謀逆,其心可誅,其罪當誅!即刻滿門抄斬,所有府邸付之一炬,欽此!”
“不!陛下!沈家世代忠良,爲大衍鎮守國門,何來謀逆啊!”
“父親!母親!”
“救命……阿姐,救我……”
哭喊聲,求饒聲,咒罵聲,被那越燒越旺的烈焰盡數吞沒,最後只化作一股股絕望的黑煙,盤旋着,扭曲着,仿佛在無聲地嘲笑着沈家滿門的忠骨,是多麼可笑的一場徒勞。
沈凝被一個蒼老卻有力的臂膀死死按在牆角的暗格裏,那人是看着她長大的劉嬤嬤。
“小姐,跑!”劉嬤嬤眼中流出的,是血與淚的混合物,滾燙地滴在沈凝的手背上,“千萬別回頭!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爲沈家……報仇!”
“不!嬤嬤,我不走!要死我們死在一起!”沈凝哭得撕心裂肺,用盡全力想推開暗格的門。
“走!”
劉嬤嬤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暗格的門閂猛地合上。
“砰”的一聲,隔絕了兩個世界。
在暗格合上的最後一瞬間,透過那窄窄的縫隙,沈凝看見了。
她看見了,那個她曾傾慕了整整十年的男人,當今的皇帝,蕭衍。
他今日沒有穿威嚴的龍袍,只着了一身明黃的常服,負手而立,站在火海百步之外。他沒有看那熊熊燃燒的沈府,也沒有看那些曾爲他蕭家打下江山的亡魂,他的目光,穿透了搖曳的火光與翻滾的濃煙,落在不遠處一位身姿婀M娜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是當朝皇後。
而他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劇毒的冰,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凝兒,你看,這便是朕爲你打下的江山。”
猶記登基那日,他在城樓上,執着她的手,意氣風發。言猶在耳,可那份溫情,卻比這眼前的灰燼還要冰冷。
一段被她刻意遺忘的記憶,此刻卻如御書房的幽光,在她腦中轟然炸開。
那是沈家出事的前三天。
她以給皇後送點心的名義,悄悄去御書房想給他一個驚喜。還未走近,就聽見了裏面的對話。
皇後的聲音,柔得能掐出水來,每一個字都帶着精心算計的怯意。
“陛下,臣妾……怕。”
沈凝從門縫裏看到,皇後挺着還不太明顯的微隆小腹,將一卷不知是什麼的明黃密旨,輕輕遞到蕭衍的面前。
“臣妾聽說,沈將軍在邊關……又打了勝仗。這軍功,實在是……太高了。沈家勢大,終是心腹之患啊,陛下。”
蕭衍沒有立刻接過密旨,他修長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着,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沈凝的心上。
許久,他笑了,笑聲很輕,卻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涼意。
“怕?”他終於抬手,卻不是去接那密旨,而是捏住了皇後的下巴,冰涼的指尖讓她瑟縮了一下,“你怕的,究竟是沈家,還是怕你這肚子裏的東西,來路不明?”
皇後的臉,“刷”地一下白了,像一張紙。但她很快又強撐着擠出一個完美的笑容,甚至主動用臉頰蹭了蹭蕭衍的手指。
“陛下……您又說笑了。臣妾腹中,自然是未來的太子,大衍唯一的儲君。臣妾與陛下,才是一體同心啊。”
“最好是。”蕭衍鬆開手,終於拿起了那卷密旨。
他摩挲着上面那個她看不清的字,沉默了許久。久到沈凝以爲,他會駁斥這荒唐的構陷。
可他最終,只是拿起朱筆,在那卷密旨上,落下了一個血紅的“準”字。
……
“都給咱家把頭低下!一個個賊眉鼠眼的,東張西望什麼呢?才剛進宮,眼珠子就不想要了?!”
一聲尖利得足以刺破耳膜的呵斥,像一盆冰水,兜頭將沈凝從三年前那場人間煉獄中拽了回來。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天真嬌憨的沈家嫡女,沈凝。
她現在,只是一個無父無母、被賣入宮中、編號爲七十三的最低等的粗衣宮女,阿凝。
她隨着一群和她一樣,臉上寫滿惶恐與不安的少女,亦步亦趨地踏入了這座吞噬了她一切的牢籠。
她回來了。
踩着父親、母親、弟弟……還有沈家一百二十七口人的屍骨,回來了。
“你,對,就是你!那個一臉晦氣的!給咱家站住!”
一個身形肥碩如豬,臉上塗着劣質脂粉的掌事嬤嬤,像一堵牆似的攔在了她的面前。那雙小小的三角眼,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身上來回逡巡,目光裏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挑剔與惡意。
“新來的?”那嬤嬤的聲音又粗又啞。
“是。”阿凝垂着眸,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像一潭死水。
“抬起頭來,讓咱家瞧瞧。”
阿凝依言,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是一張被鍋底灰刻意抹得蠟黃的臉,粗糙,暗沉,沒有任何出彩之處。唯獨那雙眼睛,黑得像沒有星辰的永夜,沉得像不見天日的古井,裏面既無諂媚,也無恐懼,只有一片麻木的虛無。
張嬤嬤被這雙眼睛看得心頭莫名一跳,一股無名火“噌”地就冒了上來。
她最見不得的就是這種眼神,安安靜靜的,卻像藏着一把看不見的刀子,仿佛隨時準備捅向誰的心窩子。
“哼!晦氣!”她像是爲了掩飾自己剛才那瞬間的心悸,故意拔高了聲音,讓院子裏所有新來的宮女都能聽見,“瞧你這雙死魚眼,是想克死誰?咱家告訴你,進了這宮裏,是龍你得盤着,是虎你得臥着!就算是一條狗,也得學會對着主子搖尾巴!再敢用這種眼神瞧咱家,咱家先把你這對眼珠子挖出來當泡踩!”
周圍的宮女們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個個把頭埋得更低了,恨不得能縮進地縫裏去。
“奴婢不敢。”阿凝的聲音依舊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仿佛被罵的不是自己。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張嬤嬤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種無處着力的感覺讓她更加惱火。她一把揪住阿凝的衣領,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把她拎起來。
她將阿凝拽到院子角落裏一堆小山似的血衣前,那股濃重的血腥味、汗酸味和藥味混雜在一起,幾乎能把人當場熏暈過去。
“看到了嗎?”張嬤嬤指着那堆衣服,臉上露出惡毒的笑,“這些,可都是守衛宮城的禁軍大人們剛換下來的,上頭可都是爲了保衛陛下、保衛這大衍江山留下的血!尊貴着呢!”
她話鋒一轉,幸災樂禍地盯着阿凝。
“咱家瞧你精神頭不錯,正好,就拿你這一身的晦氣,去沖沖這上頭的煞氣!這些,今天日落之前,你一個人,給咱家全部洗幹淨了!記住,是一根線頭都不能留!洗不完,今兒晚飯就別想吃了!”
“是。”阿凝依舊只是一個字,沒有任何辯解,也沒有任何情緒。
“你……”張嬤嬤感覺自己的威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釁。她最恨的就是這種硬骨頭,讓她感覺自己像個在台上賣力唱戲,台下卻無人喝彩的醜角。
“好!好得很!”她咬着後槽牙,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咱家倒要看看,你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她氣沖沖地走了,留下阿凝一個人,面對着那座散發着惡臭的“血衣山”。
有膽大的宮女偷偷覷了阿凝一眼,只見她沉默地卷起袖子,拎起木桶,走向井邊,仿佛剛才那場狂風暴雨般地刁難,與她毫無關系。
“哎,她是不是個傻子啊?”
“誰知道呢,不過聽她說話了,應該不是啞巴。就是……感覺腦子不太靈光的樣子。”
“活該,誰讓她倒黴,正好撞上張嬤嬤氣不順呢。”
竊竊私語聲很快就消失了,因爲更多的活計被分配了下來,沒有人有閒心去關心一個注定要被碾死的螻蟻。
***
深夜,月涼如霜。
浣衣局那口終年不見陽光的古井邊,只剩下阿凝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她的雙手在冰冷的井水中泡得發白、腫脹,指甲縫裏全是血污和皂角的混合物,好幾處磨破了皮的地方,被井水一激,疼得鑽心。
血衣上的污漬混着井水,將她腳下的青石板浸染成一片黏膩的暗紅。
“哎,你們說,那個叫阿凝的,真是個啞巴嗎?被張嬤嬤那麼罰,連吭都不吭一聲。”
“誰知道呢,八成是個傻子吧。不過我可聽說了,張嬤嬤今天之所以發那麼大火,是因爲她那個在兵部當差的侄子想升官,她就備了重禮想去求見李全福李總管,結果啊,連總管大人的門都沒進去,禮物還被原封不動地打了回來。”
“噓!你不要命了!李總管的名諱也是我們能隨便提的?那位可是皇後娘娘跟前第一得意的人,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老人家一句話,就能讓咱們這群人的腦袋搬一百次家!”
“我錯了我錯了……小聲點……不過說真的,這阿凝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得罪誰不好,偏偏第一天就得罪了張嬤嬤……”
兩個負責巡夜的宮女提着燈籠,一邊走一邊八卦的私語聲,像兩根淬了毒的細針,一字不落地,扎進了阿凝的耳朵。
李全福。
“譁啦——”
她停下手中搓洗衣物的動作,緩緩地,抬起了頭。
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她那張毫無血色、甚至因爲疲憊和寒冷而微微發青的臉。
她攤開早已被井水泡得失去知覺的左手,手腕上,一串由八顆黑沉沉的木珠串成的佛珠,硌着她冰冷的皮膚。
這串佛珠,是三年前,她從沈家那片早已燒成焦炭的廢墟裏,一寸一寸,用手指刨出來的。當時,它還攥在劉嬤嬤那只被燒得只剩下骨架的手裏。
她的指尖,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精準地撫過了第一顆珠子。
那顆珠子的表面,被她用指甲,一筆一劃,深深刻下了一個模糊的“福”字。
“三年了……”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帶着化不開的、深入骨髓的恨意,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我以爲,我每天晚上都會哭,會發瘋,會疼得想立刻死去。可我沒有。”
她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黑洞洞、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井口旁。井中倒映着一輪殘月,支離破碎。
“我只是……很想你們。”
她收緊手指,將那串佛珠死死攥入掌心,堅硬的木珠幾乎要嵌進她的血肉裏,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感。
這痛,讓她感到無比清醒。
“八顆佛珠,八條人命。”
她的聲音裏,再也沒有了剛才那瞬間的脆弱,只剩下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陳述。
“父親,母親,阿弟……還有所有枉死的沈家人,凝兒回來了。”
她從旁邊一棵早已枯死的桃樹上,摘下一朵早已風幹、只剩下殘破輪廓的花。那花瓣,脆得像一張最薄的紙。
“有句話說得好,這世上有些債啊,就好像俄羅斯套娃,你打開一個,裏面還有另一個。”她自嘲地低語,這是她在民間流浪時聽來的怪話,此刻卻覺得無比貼切,“李全福,皇後,還有蕭衍……你們的債,我一筆一筆地,給你們記着呢。”
她看着手中斷了線的佛珠,低聲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嬤嬤,你說得對,活下去,才能報仇。”
她五指猛地收攏,那朵幹花,在她掌心,悄無聲息地化爲了齏粉。
“*血債*……”
她低語。
“*……命償*。”
揚起手,那黑色的粉末,如同一捧絕望的飛灰,飄入深不見底的井中。
連一絲漣漪都未曾驚起,便被那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
她靜靜地看着井面,仿佛在看李全福的墳墓。
“這宮裏的女人啊,要麼忍,要麼狠。光會哭,是沒用的。”她輕聲說,像是在告誡自己,“眼淚喂不飽豺狼,刀子才行。從今天起,我就是那把最鋒利的刀。”
她轉身,重新走回那堆仿佛永遠也洗不完的血衣旁。
月光下,她瘦弱的背影,被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把出鞘的劍,帶着決絕的寒光。
她知道,弄死張嬤嬤這樣的小角色,沒有任何意義。
她要的,是順着張嬤嬤這條線,爬到那個讓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之一——李全福的面前。
然後,親手,送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