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一日比一日涼了。
顧婉虞正坐在窗邊,手裏拿着一本賬冊,心神卻有些不寧。
不是因爲賬目繁雜,
而是那秋風卷着落葉拍打窗櫺的聲音,總讓她無端想起江南的雨。
“小姐!小姐!不好了!”
碧桃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小臉漲得通紅,不知是跑得急了還是氣的。
顧婉虞抬起眼,將賬冊輕輕合上,聲音平穩:“何事這般驚慌?”
“那個……那個王樹斌!他來京城了!”碧桃喘着粗氣,
一跺腳,滿臉的憤憤不平,“我剛聽采買的婆子說,
新科放榜,他竟中了榜眼!如今在京中名聲大噪,
都誇他是江南來的第一才子!呸!什麼才子,
分明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怎麼有臉來京城!”
碧桃越說越氣,擼起袖子就想再罵幾句,
卻發現自家小姐的反應平靜得有些過分。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未曾泛起。
顧婉虞只是靜靜地聽着,然後端起手邊的溫茶,
吹了吹氣,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
“小姐,您……”碧桃有些急了,
“您別憋在心裏啊,那樣的混賬東西,不值得您爲他傷神!”
顧婉虞放下茶杯,抬眸看她,眼神清澈如洗,
嘴角甚至還噙着一抹極淡的笑意:
“一個不相幹的人,有什麼值得傷神的。
倒是你,氣成這樣,仔細氣壞了身子。”
她頓了頓,吩咐道:“去把我妝台上那個小匣子裏的‘
凝脂膏’拿來,給采買的劉媽媽送去,謝她特意傳這個話。”
碧桃一愣:“小姐,那可是您最喜歡的凝脂膏……”
“一個消息,換一盒凝脂膏,不虧。”顧婉虞淡淡道,
“讓她知道,這點事在我這裏,只值一盒膏脂的分量。
以後,便不會再有這樣的話傳進來了。”
碧桃這才恍然大悟,自家小姐哪裏是無動於衷,
分明是釜底抽薪,用最體面的方式,堵住了悠悠衆口。
“是,奴婢這就去!”碧桃心裏頓時舒坦了,領命而去。
屋子裏重歸寂靜。
顧婉虞走到窗邊,推開窗,一股涼氣撲面而來。
王樹斌。
這個名字,曾是她十年少女懷春的全部。
如今再聽到,心口確實像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但不是疼,而是一種麻木後的遲鈍感。
她想起那日王樹斌厭惡至極的眼神,那句“令人作嘔”,
像一盆冰水,早已將她心裏最後一絲火苗澆得幹幹淨淨。
如今的她,是楊家的主母,是楊慎之的妻。
那段癡心錯付的過往,不過是人生翻過去的一頁廢紙,連做警醒都顯得多餘。
她只是有些好奇,王樹斌爲何會來京城?以他的性子,
若無十足的把握和倚仗,絕不會輕易踏足這片是非之地。
正出神間,院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顧婉虞回頭,便見楊慎之走了進來。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常服,
金線在袖口滾邊,襯得他越發身形修長,清冷迫人。
“家主。”顧婉虞斂了心神,微微屈膝行禮。
楊慎之“嗯”了一聲,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
什麼也沒說,徑直走到桌邊坐下。
他似乎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帶着幾分夜的寒意。
顧婉虞自然地爲他斟上一杯熱茶:“家主可用過晚膳了?”
“在外面用過了。”楊慎之接過茶杯,
指尖的溫度透過杯壁傳過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今日府中可還安好?”
這是他每日的慣例,問一句,像是在履行某種責任。
“一切都好。”顧婉虞答道。
兩人之間再次陷入沉默,只聽得見窗外的風聲。
顧婉虞覺得今夜的楊慎之有些不同尋常。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喝完茶便離開,或是去書房處理公務,
而是就那樣坐着,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杯蓋撇着茶葉。
那雙深邃的眼眸,看似落在杯中沉浮的茶葉上,
卻讓顧婉虞感到一種無形的審視。
她心裏一動,難道他也聽說了?
這個念頭剛起,就被她壓了下去。楊家家主,手眼通天,
京城裏稍有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何況是新科榜眼這種人盡皆知的事。
他知道了,卻不問。
這才是楊慎之。
就在顧婉虞以爲他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
楊慎之忽然開口了,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聽聞新科的榜眼,是江南來的才子。”
顧婉虞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舊鎮定自若。
她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是,妾身也聽說了。京城才俊輩出,是國之幸事。”
她回得滴水不漏,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楊慎之沒有接話,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擊了兩下,
一下,又一下,極有規律,敲在顧婉虞的心上。
她知道,他在等她的反應。
可她偏不給。
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坦然:
“家主可是對此人有什麼別的看法?”
她將問題拋了回去。
楊慎之的眸色深了些,他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看進她的心底。
顧婉虞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
良久,楊慎之忽然收回目光,端起茶杯,
語氣轉爲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探尋。
“王家在江南以布行爲主,你可知,
他們與北地的馬市是否有過生意往來?”
“什麼?”
顧婉虞徹底愣住了。
她設想過無數種可能。他或許會問她是否還心存舊情,
或許會借此敲打她安分守己,
甚至可能帶着一絲男人間的輕蔑,嘲諷她過去的眼光。
但她萬萬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布行和馬市?
一個在江南,一個在北地,風馬牛不相及。
更重要的是,他問的不是她和王樹斌的私情,而是王家的生意。
這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
“家主……爲何問這個?”顧婉虞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錯愕。
楊慎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換了一個問法,
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你與他相識十年,
可曾聽他提起過一個叫‘程武’的人?或者,與軍中將領有過來往?”
程武?
這個名字全然陌生。
顧婉虞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將過去十年的一幕幕翻找出來,
卻找不到任何與這個名字,或與軍中事務相關的蛛絲馬跡。
王樹斌在她面前,永遠是一副清高自許的文人姿態,
對商賈之事尚且不屑一顧,更遑論那些舞刀弄槍的武夫。
“從未聽過。”顧婉虞如實回答,心裏的疑雲卻越來越重,
“家主,王樹斌他……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楊慎之終於抬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燭光下劃過一道冷硬的弧線。
“沒什麼。”
他丟下這三個字,轉身便朝外走去,沒有絲毫停留。
顧婉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
夜風灌了進來,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她忽然明白了。
楊慎之對王樹斌的關注,從一開始就不是因爲她。
他的問題,句句不離生意、馬市、軍中人物。
這哪裏是一個丈夫對妻子舊情的在意,
分明是一個執棋者,在審視一顆新落入棋盤的棋子。
王樹斌的出現,於她而言,是掀開了早已結痂的舊疤。
而於楊慎之而言,卻似乎觸動了某個更深、更危險的隱秘機關。
那片籠罩在楊家上空,她始終看不真切的暗影,
似乎因爲王樹斌的到來,而露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角。
顧婉虞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她意識到,自己嫁入的,遠不止一個深宅大院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