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主院門口。
晨光熹微,帶着深秋的涼意。沈延昭牽着安安的小手,已在門口立了片刻。安安不時踮腳張望通往曦月閣的小徑,小臉上的期待,隨着時間一點點流逝,漸漸被不安和失落取代。
沈延昭面色沉寂,目光落在遠處虛空,心中那點微弱的、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也如同晨霧般慢慢消散。
果然…又是一場空。
昨日的溫情,不過是她一時興起,或是…另一種更殘忍的戲弄。
他蹲下身,平視着兒子那雙酷似自己、此刻卻蒙上水汽的眼睛,喉嚨發緊,卻不得不說出最殘忍的話:“安安,別等了。你阿娘她…今日恐怕不會來了。”
安安仰着小臉,眼圈瞬間紅了,卻倔強地忍着:“爹爹…所以昨天,又是安安在做夢,對不對?” 孩子的聲音帶着哭腔,卻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阿娘…是不是以後,還是不要安安?”
沈延昭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
他抬手,想擦掉兒子睫毛上將落未落的淚珠,指尖卻顫抖得厲害。
他該怎麼回答?
告訴他,他的母親或許永遠也無法像尋常母親那樣愛他?
還是給他一個虛假的希望,然後看着他再次失望?
“你阿娘她…”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
“安安!”
一聲急促的、帶着微喘的呼喚自身後響起。
沈延昭渾身一震,驀然回頭。
趙嵐曦提着裙擺,發絲微亂,額角沁着細汗,正快步跑來。她顯然是一路急趕,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眼中帶着真實的焦急。
“對不起,我來遲了!” 她停在父子倆面前,氣息未勻,目光先落在安安泫然欲泣的小臉上,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立刻蹲下將他摟進懷裏,“我的小安安,是不是等急了?”
安安被她抱住,先是愣住,隨即那強忍的委屈決堤,“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小手緊緊環住她的脖子,抽噎着搖頭,卻說不出話。
趙嵐曦心疼不已,輕輕拍着他的背,柔聲哄着:“是阿娘不好,阿娘不該遲到的。阿娘給安安帶了賠罪的禮物,看看喜不喜歡?”
她從袖中取出一只精心繡制的小香囊,寶藍色的底子,上面用金線繡着一只憨態可掬的小老虎,針腳細密,栩栩如生。顯然費了不少功夫。
安安的哭聲停了,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那只香囊,又看看母親,似乎不敢相信。
“給安安的。” 趙嵐曦將香囊輕輕放進他小手,“喜歡嗎?”
安安緊緊攥住香囊,用力點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卻已破涕爲笑:“喜歡!謝謝阿娘!”
趙嵐曦鬆了口氣,這才抬眼,看向一直沉默立在旁邊的沈延昭。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靜靜看着他們母子,目光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
“夫君,我們送安安去吧。”她牽起安安的手,聲音聽起來溫柔又甜美。
沈延昭“嗯”了一聲,目光極快地從自己空蕩蕩的腰間掠過,他垂下眼簾,掩去眸底那一閃而逝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黯淡和酸意。
一路無話。將安安送入書院,孩子依依不舍地回頭擺手,趙嵐曦笑着回應,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內,她臉上的笑意才緩緩淡去,染上疲憊。
轉身,便對上沈延昭沉寂的目光。他開口,聲音是一貫的平淡無波:“郡主,我去軍營了。”
疏離的稱呼,刻板的語調。趙嵐曦心頭一刺,昨日他那一瞬間的鬆動仿佛只是她的錯覺。她壓下喉間的澀意,勉強應道:“好,路上小心。”
沈延昭點頭,轉身欲走。
“等等!”趙嵐曦忽然叫住他。
他停步,回身,眼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詢問。
趙嵐曦深吸一口氣,從另一只袖中,掏出了那只她熬了半夜、反復修改才完成的香囊。
月白色的錦緞,上面用銀線摻着淺碧絲線,繡了一簇精致的扶桑花。花瓣層層疊疊,在晨光下流轉着細膩的光澤。
“這個…是給你的。” 她遞過去,指尖微微有些發顫,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那香囊,“看看…可還喜歡?”
沈延昭的目光,落在那個突然出現的香囊上。月白底色,扶桑花紋…他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一股極其細微的、幾乎被他本能壓制的悸動,猝不及防地竄過心尖。
他伸出手,動作有些遲緩,指尖在觸及香囊冰涼的錦緞時,幾不可察地抖了抖。他接過,握在掌心。布料細膩,刺繡精致,甚至能想象出她挑燈夜刺時,蹙眉認真的模樣。
“…喜歡。” 他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吐出這兩個字。喜歡這香囊,更喜歡…這香囊背後,那一點點他不敢深究的可能。
趙嵐曦一直懸着的心,因這兩個字,稍稍落回實處。她抬眸,對他露出一抹真心實意的、帶着些許羞澀的笑,眼中似有星光微漾:
“喜歡就好。昭哥哥快去忙吧,我…等你回家吃飯。”
說完,她像是鼓足了勇氣,又像是被某種沖動驅使,忽然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唇角印下一個輕如蝶翼的吻。一觸即分,溫軟的氣息殘留。
然後,她甚至不敢看他的反應,轉身便快步進了府門,身影帶着幾分慌亂,消失在照壁之後。
沈延昭徹底僵在原地。
唇角那一點轉瞬即逝的柔軟觸感,如同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戰栗。他下意識抬手,指尖撫過被她親吻的地方,那裏似乎還殘留着淡淡的、屬於她的馨香。
“曦兒…” 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震耳欲聾。一股巨大的、幾乎將他淹沒的狂喜和希望,野草般瘋長,瞬間沖垮了他苦苦維持的理智防線。
她叫他昭哥哥…她親了他…她說等他回家…
或許…或許這次,是真的呢?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再也無法遏制。他握着那枚尚帶她掌心溫度的香囊,將它緊緊貼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按住那顆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冷峻的眉眼,冰雪消融般化開,露出底下深藏的、幾乎有些笨拙的歡喜。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離去的方向,許久,才像是找回自己的神魂,轉身朝軍營走去。步伐竟比往日輕快了許多,連深秋肅殺的寒風,吹在臉上都仿佛帶了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