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沉渾的鍾聲碾過連綿山巒,如同巨獸蘇醒時悠長的吐息,驅散了殘夜的薄紗。
秦望從硬板床上坐起,單薄的被褥無法抵御山腳滲入骨髓的寒意,尤其對他這般修爲幾近於無的雜役而言。
這間擠了不下二十人的破瓦寒窯,混雜着汗味、塵土與一種難以名狀的滯悶。
他沉默而迅速地套上灰撲撲的雜役服。同屋之人大多還在鼾聲或蠕動中貪戀最後一點暖意,秦望卻總是最早起身的幾個之一。
並非勤勉,只是這偷得的片刻安寧,能讓他感覺自己與那些徹底麻木的靈魂,尚有分毫不同。
吱呀作響的木門推開,清冷溼潤的空氣涌入肺腑。眼前景象豁然開朗,也愈發映襯出自身的渺小。
巨山如通天之柱,仰不可及。無數殿宇樓閣依山攀附,在晨曦與流雲間勾勒出森嚴的輪廓,散發着古老的威壓。
遠處,巨大的廣場如棋盤鋪陳,其上人影如蟻。一條條寬闊石階似巨蟒蜿蜒,沒入雲深不知處。偶爾有青藍服飾的外門弟子步履輕盈地掠過,帶着需要秦望仰望的淡淡靈壓。
而在一切之上,在那雲霞繚繞、靈光氤氳之處,仿佛有更巍峨朦朧的影跡懸浮,那是內門,是真正的仙家福地,是外門弟子與雜役們遙不可及的夢。
秦望只知那是內門,至於其內究竟何等光景,他連想象的依據都匱乏。光是這外門,於他已是窮盡一生難以丈量的天地。
天衍宗,西域霸主,人族抵御魔道的擎天巨柱。這認知刻入此間所有人的骨髓,盡管這偉大,於秦望而言,遠不如今日勞作與即將到來的麻煩真切。
他是個孤兒,襁褓中被宗門修士所撿,因身具靈根,而被賜名“秦望”,養於這雜役院中。
自他記事起,生活便是砍柴、挑水、清掃、喂養靈獸……周而復始。宗門是他的衣食所依,也是一座將他牢牢壓在底層的無形巨山。
一想起自己的靈根,他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水、木、金三屬性雜糅體內,彼此糾纏制約,吸納、煉化靈氣的效率低得令人絕望。在這天衍宗,三靈根僅是入門底線,而他的,更是亂麻一團。能修至練氣三層,恐怕已是極限。
宗門發放的《導氣功》,乃修仙界最基礎的黃階下品功法。秦望夜夜堅持修煉,數年過去,那縷遊絲般的靈氣仍在經脈中蝸行,無數次讓他在深夜裏品味絕望。
“秦望!發什麼呆!水缸見底了,想挨鞭子麼?”粗魯的呵斥打斷思緒。雜役管事叉着腰,對幾個剛出門的人吼叫。
秦望低頭應聲,快步走向院落角落堆積的木桶。每日去數裏外山澗挑水,灌滿十幾口巨缸,是極耗體力的苦役,對他這身體未長開、營養不良的少年更是折磨。
他挑起兩個幾乎齊腰的大桶,匯入沉默的雜役隊伍,沿山路下行。扁擔粗糙,磨得肩頭生疼,卻早已習慣。
臨近山澗,幾個淡青身影懶散擋在路中。爲首者粗壯,臉上掛着戲謔,是練氣六層的李鐵柱,身後王五、趙六、劉七皆是一臉不善。
隊伍停滯,氣氛驟緊。雜役們紛紛垂首。
李鐵柱目光掃過,定格在秦望身上:“喲,‘三靈根天才’?夠早的啊,活兒挺賣力嘛。”
秦望心下一沉,默然不語。
李鐵柱上前,腳尖踢了踢木桶,哐當作響:“哥幾個今日聽執事講法,沒空。我們的份例,你一並挑了。”他指向身後空桶。
這是明目張膽的欺壓。外門弟子亦有雜役,卻常強迫低階者代勞。
秦望指節攥得發白,體內微不可察的真氣欲動又止。反抗,徒遭毒打與懲罰。宗門規矩森嚴,卻不會爲他這無依無靠的雜役爲難外門弟子。
“怎麼?不情願?”李鐵柱臉色一沉,隨手一推。力道不大,卻裹挾練氣六層的靈壓,讓秦望胸口發悶,踉蹌後退,桶中存水潑灑一地。
王五陰陽怪氣:“鐵柱哥讓你幫是抬舉你!”
趙六捏拳,骨節作響。
劉七嗤笑:“麻利點,耽誤聽講,你擔得起?”
四周雜役噤若寒蟬。
秦望深吸氣,壓下屈辱與怒意,低聲道:“……是。”
他默默上前,將四人空桶摞上自己擔子。原本兩桶已沉,此刻六桶疊加,重量驟增,壓得他腰身一彎,扁擔深陷肩肉,鑽心疼痛。
李鐵柱滿意冷哼,拍了拍秦望臉頰:“這才像話。好好幹,指不定哪天你也混成外門弟子呢?哈哈!”言罷,領跟班大笑而去。
秦望咬緊牙關,額角青筋微凸,一步一挪,走向山澗。每一步都似骨骼呻吟。他不敢停,任務未完,等待的是管事鞭笞與本就微薄食物的克扣。
澗水清澈,倒映出他蒼白倔強的面容與六個沉重木桶。無力感如潮涌來。資質低劣,無依無靠,即便甘於底層,亦難逃欺辱。
木桶中灌滿水,秦望嚐試挑起,重壓幾欲將他碾垮。
這是秦望的眼角餘光瞥見岩縫一簇幹癟青色野果,那果子毫不起眼。又渴又餓之下,他伸手摘了幾顆,囫圇吞下。
果味酸澀,帶着土腥。入腹後,卻有一股微不可察的暖流散開,迅速蔓延四肢百骸,肩頭重壓與周身疲憊,竟莫名減輕一絲。
“餓出幻覺了……”他苦笑,未在意,只當是些許食物恢復了氣力。重新挑起水桶,雖依舊沉重如山,卻似乎……比預想中,好承受了那麼一分。
他不知那幾顆野果究竟是何物。更不知,自身命運軌跡,已於此悄然偏轉。
傍晚,秦望拖着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回到雜役院,灌滿最後一口水缸時,夜幕已垂。錯過飯點,唯有就着涼水,啃食硬如石塊的粗面餅。
夜空如墨,繁星點點。遠處內門霞光隱去,唯餘深邃黑暗與偶爾劃過的流光——那是高階修士馭使的法寶飛劍。
同屋鼾聲四起,秦望卻盤坐冰冷鋪位,再運《導氣功》。
微弱近乎感知不到的靈氣,絲絲滲入,沿晦澀經脈,艱難轉化爲更微弱的真氣。三屬性靈氣依舊雜亂,進展緩慢得令人心焦。
但今夜,或因那幾顆野果,或純屬心理作用,他感覺那縷真氣,似乎比往日……活躍了那麼一絲。
他閉目,將所有雜念與疲憊壓下,全副心神沉浸於這微不足道的修煉之中。這是他在絕望現實裏,唯一能抓住的,試圖改變命運的稻草。縱然,它看起來那般脆弱,仿佛下一刻便會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