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五年,霜降。江西龍虎山。
戌時三刻,天師府授籙壇前的觀星台上,六十三代天師張恩薄手中的羅盤突然發出一聲脆響——天池內的磁針劇烈顫動三下,定在了“亥”位偏西三度。
“師兄?”侍立在側的張恩澤低聲問。
張恩薄沒有答話。這位年近四十的天師仰頭望向夜空。秋夜的星鬥本應清朗,此刻卻蒙着一層詭異的暗紅色薄暈,如同幹涸的血漬塗抹在天穹。他抬手指向西南方:“恩澤,你看武曲星。”
張恩澤順着師兄手指方向望去。北鬥第六星武曲,主軍事、殺伐,此刻星芒外緣竟裹着一圈青黑色的光暈,星光吞吐不定,似有血色隱現。
“武曲帶煞。”張恩薄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張恩澤心上,“《開元占經》有載:武曲蒙塵,血光沖鬥,主兵災將起,妖異叢生。”
話音未落,山下突然傳來銅鍾急響——三長兩短,是天師府遇警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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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後,天師府議事堂燈火通明。
跪在堂下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山民,渾身沾滿泥漿,左臂有道深可見骨的抓痕,傷口邊緣已經發黑。他語無倫次地講述着今晚的遭遇:
“就在山腳下的劉家坳……天剛擦黑,村口王老六家養的狗突然全叫起來,然後就停了,停得一點聲都沒有。我爹讓我去瞧瞧……結果、結果看見王老六他娘從墳地裏爬出來了!”
堂上幾位老道長面面相覷。
“詐屍?”坐在左首的監院道長皺眉,“秋燥地幹,偶有屍變也不稀奇。”
“不是普通的詐屍!”山民聲音發顫,“她眼睛是綠的,走路時膝蓋不打彎,十個指頭的指甲有這麼長!”他比劃出近三寸的長度,“王老六去攔,被她一把抓住脖子,我親眼看見黑氣順着傷口往他身子裏鑽……等我跑回來報信,村裏已經沒幾個活人的聲音了。”
張恩澤注意到山民傷口處隱隱有灰色紋路在皮下蔓延。他起身走到堂下,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符,默念淨心神咒,將符紙輕輕按在傷口上。
“嗤——”
符紙接觸皮膚的瞬間,竟冒起一股黑煙,紙張迅速焦黃卷曲。山民慘叫一聲,傷口處滲出粘稠的黑血,腥臭撲鼻。
“屍毒入脈,已侵心腑。”張恩澤收回手,臉色凝重,“尋常僵屍絕無此等凶煞之力。”
張恩薄終於開口:“恩澤,你帶三壇弟子下山查看。”他頓了頓,補充道,“帶上三五斬邪劍。”
堂中一陣低呼。那柄傳承千年的雌雄法劍,非大妖出世不得輕動。
張恩澤躬身領命,卻在轉身時瞥見師兄眼中一閃而過的憂色——那不是對僵屍的憂慮,而是某種更深沉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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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張恩澤帶着八名弟子抵達劉家坳。
村中死寂。沒有犬吠,沒有蟲鳴,連風聲都仿佛被什麼東西吞噬了。月光照在土路上,泛着詭異的灰白色。
“師叔,有血腥味。”最年輕的弟子玄明低聲道,手指向村東頭。
張恩澤示意衆人結“五行護身陣”,緩步向前。越往東走,血腥味越濃,還混雜着一股甜膩的腐臭,像盛夏裏暴斃的牲畜在烈日下曝曬三天的氣味。
王老六家院門洞開。
院子裏橫七豎八躺着五具屍體——不,嚴格說不是完整的屍體。所有屍首的胸口都被剖開,心髒不翼而飛,創口邊緣呈鋸齒狀,仿佛被野獸撕咬。但奇怪的是,地上幾乎沒有血跡,所有血液似乎都被什麼東西“吸”走了。
張恩澤蹲下身,用桃木劍尖撥開一具屍體的眼皮。眼珠渾濁,瞳孔擴散,但最詭異的是眼白上布滿了細密的紅色血絲,那些血絲竟排列成某種扭曲的紋路。
“這是……符紋?”身後的玄明倒抽一口涼氣。
“不是中原符籙。”張恩澤從懷中取出羅盤。銅盤上的指針瘋狂旋轉,最後顫抖着指向院子東北角——那裏有一口廢棄的古井。
他走近井邊,羅盤震動得更劇烈了。井沿的石磚上,赫然刻着一朵菊花圖案,八片花瓣,花心處嵌着一枚已經鏽蝕的銅釘。
“菊花紋……”張恩澤心中警鈴大作。三年前師兄秘密前往上海與佛道同仁議事,帶回的消息中就提到過,日本有一支名爲“九菊一派”的玄學組織,其標志正是八瓣菊花。
“師叔!井裏有東西!”一名弟子驚呼。
張恩澤探頭看向井內。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隱約可見水面漂浮着什麼東西。他取出一張“明光符”擲下,符紙燃燒的瞬間,照亮了井下的景象——
十幾具屍體像柴火般堆疊着,全都胸口洞開。水面不是正常的井水,而是粘稠的暗紅色液體,正緩慢地逆時針旋轉,形成一個詭異的漩渦。漩渦中心,隱約可見一枚倒立的黑色鋼樁,樁身刻滿密密麻麻的符文。
“聚陰樁……”張恩澤咬牙,“有人在用整村人的心血養煞。”
突然,井中血水劇烈翻騰!
一只青黑色的手猛地伸出井口,抓住井沿。緊接着,一具腫脹的屍體爬了上來——正是白天剛下葬的王老六之母。她的眼睛果然泛着綠光,指甲長如利爪,胸口有個大洞,洞裏沒有心髒,只有一團蠕動的黑氣。
“結陣!”張恩澤厲喝。
八名弟子同時踏罡步鬥,手中桃木劍結成劍網。但那屍傀速度極快,嘶吼着撲向最左側的弟子。桃木劍刺中它的肩膀,竟只入肉半寸就被肌肉死死夾住。
張恩澤不再猶豫,解下背後以黃綾包裹的三五斬邪雌雄劍。劍身出鞘的刹那,清越龍吟響徹夜空,劍刃在月光下泛起凜冽寒光。
他左手掐雷訣,右手揮劍斬出——
“轟!”
一道紫色電光順着劍尖迸發,精準劈在屍傀天靈蓋上。屍傀渾身劇顫,七竅中噴出黑煙,隨即僵直倒地,化作一灘腥臭膿水。
但張恩澤的臉色卻更沉了。三五斬邪劍專克妖邪,尋常僵屍挨這一劍早就灰飛煙滅,這屍傀卻只是被“擊倒”。
井中再次傳來異響。
更多的屍體正往上爬。
“退!”張恩澤果斷下令,“這不是屍變,是有人在操控!先回天師府稟報!”
衆人疾退。就在退出院門的瞬間,張恩澤回頭看了一眼那口古井。月光下,井沿的菊花紋泛着幽幽的冷光,仿佛一只眼睛,正冷冷注視着他們的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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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初刻,天師府密室。
“血煉屍傀,菊紋爲記。”張恩薄聽完匯報,枯坐良久才緩緩道,“他們動手比我想象的還快。”
“他們?”張恩澤追問,“師兄早就知道九菊一派會來?”
張恩薄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信紙已經泛黃,落款是“金陵居士”,日期是三個月前。信中只有寥寥數語:
“東瀛術士已借商社之名分批入贛,疑似勘察龍脈走向。據悉,其‘菊紋衆’首領鳩山四郎精通風水邪術,善以工程掩玄機。望天師府早做防備。”
“三個月前……”張恩澤心頭一緊,“爲何不早說?”
“因爲沒有證據。”張恩薄苦笑,“民國政府正在推行‘破除迷信’,我們若貿然上報日本人在搞風水破壞,只會被當成阻撓現代化的愚昧之徒。甚至可能給日本人落下幹涉內政的口實。”
他站起身,走到密室西牆前。牆上掛着一幅巨大的《華夏三大幹龍圖》,從昆侖山到東海之濱,三條主龍脈蜿蜒如巨龍。
“劉家坳的位置,”張恩薄手指點向江西段,“正在南龍支脈的‘龍爪’處。若我猜得不錯,那口井下的聚陰樁,是在抽取地脈中的靈氣,轉化爲煞氣喂養屍傀。此消彼長,龍脈會逐漸衰竭。”
張恩澤突然想起那個山民傷口上的灰色紋路:“所以村民的屍毒……”
“是‘地煞侵體’。”張恩薄沉聲道,“龍脈受損,地氣失衡,陰煞外泄。活人沾染便會神智錯亂,死後極易屍變。九菊一派此舉一石二鳥:既削弱龍脈,又制造恐慌,動搖人心。”
密室陷入沉默。油燈的火苗在張恩薄眼中跳動,映出深深的疲憊。
“恩澤,”他忽然轉身,“當年你執意留在山上清修,不願過問世事,我從未勉強。但如今……”他指向地圖,“這場戰爭不在戰場上,而在山河大地的脈絡裏。我們需要有人下山,去找到鳩山,阻止他們的‘定礎’。”
張恩澤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劍柄。十五年前那場妖禍中親人慘死的畫面,又一次浮現眼前——血、火、還有那雙非人的綠色眼睛。這些年他拼命修習雷法,以爲只要夠強就能斬盡妖邪,護住所愛之人。
可現在師兄告訴他,敵人不是某一只妖怪,而是一整套系統性的侵蝕。
“我去。”他聽見自己說。
張恩薄深深看他一眼,從懷中取出一枚玉質羅盤:“這是‘尋龍尺’,能感應地脈異常波動。你順贛江而下,先去九江。三日前有弟子傳訊,說九江租界附近有日本商社頻繁勘測江岸地形,行爲可疑。”
張恩澤接過羅盤。玉質溫潤,內刻二十八宿,中央天池裏懸浮着一根細小的金針。
“還有,”張恩薄猶豫了一下,“到了九江,或許會遇到一個青城派的女弟子,復姓歐陽。若遇見,可嚐試聯手。但切記,莫要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我們自己人。”
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張恩澤還想再問,密室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天師!山下又發現三處屍傀!監院師叔請您速去前殿!”
張恩薄拍拍師弟的肩膀:“去吧。記住,斬妖除魔易,護道安邦難。此去凶險,不止在妖邪。”
張恩澤躬身一禮,轉身推門而出。
門外廊下,東方天際已泛起魚肚白。但張恩澤手中的尋龍尺金針,卻死死指向西南方向——那裏,長江正奔騰東去。
而在千裏之外的上海碼頭,一艘掛着日章旗的客輪剛剛靠岸。舷梯上走下一個身穿西式風衣、戴着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他手提一只精致的牛皮箱,箱扣處,隱約可見八瓣菊花的暗紋。
男子抬頭望向西邊,嘴角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
“龍虎山,”他用流利的中文輕聲自語,“希望你們喜歡我送的‘見面禮’。”
江風驟起,吹動他風衣的下擺。衣襟內側,一枚銅制菊紋徽章在晨光中閃過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