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星河離開後的第三天，林柚第一次獨自走進那間星空屋。
鑰匙插進鎖孔時發出了輕微的“咔噠”聲，在安靜的樓道裏格外清晰。她推開門，屋裏的空氣有些沉悶——窗戶關着，窗簾拉着，像一個被時間暫停的膠囊。
打開燈，牆上的星空瞬間活了過來。
林柚站在門口，看着滿牆的手繪星圖。三天前，他們還並肩躺在這裏，看着天花板上的投影。現在只剩她一個人，但牆上的每一顆星星，都還保持着那晚的樣子。
她走到書桌前。陸星河收拾得很幹淨，電腦帶走了，儀器搬走了，只留下一些基本的文具和幾本沒帶走的書。其中一本攤開着，是《恒星物理導論》，頁邊有他密密麻麻的批注。
林柚翻了幾頁，看到一句話被劃了線：“雙星系統中的潮汐鎖定——當兩顆星距離足夠近時，它們的自轉周期會與公轉周期同步，永遠以同一面朝向彼此。”
旁邊有陸星河的筆跡：“像某些關系。即使遙遠，依然同步。”
她的心輕輕一顫。
手機震動，是陸星河發來的消息。美國那邊現在是凌晨，他應該剛結束工作。
「到了實驗室第一天。設備很先進，但操作界面全是英文，要適應幾天。」
附了一張照片——一個巨大的白色圓頂建築，背景是湛藍的天空和稀疏的雲。
林柚回復：「看起來好壯觀。你那邊現在是凌晨吧？還不休息？」
陸星河：「馬上休息。只是想先告訴你，我到了，一切順利。」
然後是第二條：「星空屋你去過了嗎？」
林柚拍了一張牆上的獵戶座星雲發給他：「正在這裏。你畫得真好。」
陸星河發來一個微笑的表情：「那是我最用心畫的一面牆。因爲知道你會常看。」
林柚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她想說“我很想你”，但打出來又刪掉了，換成：「早點休息，別熬夜。」
「好。你也別練琴到太晚。」
「嗯。」
對話到此結束。很日常，很平靜，但林柚能感覺到，兩人都在小心地維持着某種平衡——不過分表露思念，不過分渲染距離，只是像往常一樣交流，仿佛對方只是出了個短差。
但這種刻意的平靜，反而讓思念更清晰。
林柚放下手機，走到牆邊。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獵戶座星雲的輪廓。陸星河用的是防水馬克筆，線條很牢固，在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澤。
她忽然想，這些牆上的星星，會不會也在思念畫它們的人？
日子開始進入一種新的節奏。
林柚的課表排得很滿——大三的專業課多了起來，加上要準備畢業音樂會的作品，她幾乎每天都泡在琴房和圖書館。但無論多忙，晚上九點，她會準時回到宿舍，和陸星河視頻。
九點是她的晚上，他的清晨。時差十二個小時，像地球的兩面。
第一次視頻時，兩人都有些拘謹。陸星河那邊天剛亮，他坐在實驗室的休息區，背景是整面牆的白板和公式。林柚這邊是夜晚，她躲在宿舍的床上，戴着耳機。
“今天過得怎麼樣？”陸星河問，聲音透過網絡有些微的延遲。
“還好。練了六個小時琴，手指都快斷了。”林柚展示了一下發紅的指尖，“你呢？實驗順利嗎？”
“遇到點問題，但解決了。”陸星河說，“今天處理了一批系外行星的光譜數據，發現一個可能有大氣層的候選者。”
他調轉攝像頭，給她看電腦屏幕上的圖表。復雜的曲線在屏幕上跳動，林柚看不懂，但她喜歡聽他講解——喜歡他專注的神情，喜歡他專業的語氣，喜歡那些她不完全理解但覺得很美的東西。
“所以這顆行星……可能有生命？”她問。
“可能性很小，但存在。”陸星河把攝像頭轉回來，“大氣層只是必要條件之一，還要看成分、溫度、磁場……很多因素。”
他的眼睛在屏幕裏看起來很亮，是那種談到熱愛的事物時會有的光。
“就像音樂，”林柚說，“一個和弦好聽不夠，還要看進行、節奏、音色……很多因素配合，才能成爲真正的作品。”
陸星河笑了：“對。很貼切的類比。”
他們聊了二十分鍾，然後陸星河要去開會了。掛斷前，他說：
“林柚。”
“嗯？”
“彈段琴給我聽好嗎？就一小段。”
林柚愣了愣，然後點頭。她爬起來，坐到書桌前的電子鍵盤旁——這是她爲了視頻特意買的，雖然音色不如鋼琴，但方便。
她彈了《獵戶座星雲敘事曲》的一段，不長，大概一分鍾。彈完後，她看向屏幕。
陸星河安靜地聽着，眼神溫柔。
“很好。”他說，“比我離開前聽到的，又進步了。”
“因爲你不在，我只能用音樂想你。”林柚輕聲說。
屏幕那邊，陸星河的表情凝滯了一瞬。然後他笑了，笑得有些苦澀，有些溫柔。
“我也是。”他說，“用數據想你。”
視頻掛斷後，林柚坐在床上，很久沒動。電子鍵盤的電源燈還亮着，在昏暗的房間裏像一顆小星星。
她想，這就是潮汐鎖定吧——即使隔着半個地球，他們依然在以某種方式，朝向彼此。
周五下午，林柚在琴房遇到了麻煩。
她正在創作一首新作品，主題是“雙星系統”——靈感來自陸星河書上的那句話。她想用兩架鋼琴來表現兩顆互相環繞的恒星，一架代表主星，一架代表伴星。
但寫出來的旋律總是不對勁。兩架鋼琴的聲部要麼太相似，聽起來像重復；要麼太獨立，失去了“環繞”的感覺。她試了好幾種寫法，都不滿意。
窗外的天色漸暗，琴房裏只有她一個人。林柚煩躁地合上琴蓋，靠在椅背上。
手機響了，是蘇曉。
“柚柚！救命！”蘇曉的聲音很急，“下周的現代音樂賞析課，老師要我們分析《春之祭》，我完全聽不懂啊！你能幫我嗎？”
林柚揉了揉眉心：“我現在也在瓶頸期……”
“你在創作新作品？什麼主題？”
“雙星系統。”林柚說，“但寫不出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蘇曉說：“那你來幫我分析《春之祭》，說不定能有靈感呢？那曲子也是多聲部復雜交織的，也許對你有啓發。”
林柚想了想，答應了。有時候，跳脫出困境，反而能找到出路。
她們約在圖書館的視聽室。蘇曉已經準備好了樂譜和錄音，看到林柚進來，如釋重負：
“救星來了！”
林柚坐下，翻開《春之祭》的樂譜。這是斯特拉文斯基的代表作，以復雜的節奏和多調性著稱。她戴上耳機，一邊聽一邊看譜。
聽着聽着，她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曉曉，”她說，“你看這裏——斯特拉文斯基用了兩個不同的調性同時進行，但它們不是完全獨立的，而是在某些點上交匯，然後又分開。”
她指着譜面：“就像……兩顆星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但在某些時刻，它們的引力會互相影響，軌跡發生微小的偏移。”
蘇曉瞪大眼睛：“哇，你這個理解……好浪漫啊。但老師要的是技術分析……”
“技術上也說得通。”林柚開始興奮起來，“你看，這裏的主調是C大調，但伴奏聲部是F#小調。兩個調性的音階只有少數幾個音相同，所以大部分時候聽起來是沖突的，但在那幾個相同的音上，會達成短暫的和諧。”
她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快速畫着：“就像雙星系統——大部分時間，兩顆星各自運行，但在某些特定位置，它們的引力達到平衡，形成穩定的軌道共振。”
蘇曉看着林柚筆下逐漸成形的圖表，雖然看不懂，但能感覺到她的專注和靈感。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問，“這對你的創作有幫助嗎？”
“有。”林柚點頭，眼睛發亮，“我想明白了——我不應該讓兩架鋼琴完全同步，也不應該完全獨立。而是讓它們各有各的調性和節奏，但在某些關鍵的點上，用相同的音符或和弦形成共鳴。”
她收起東西：“曉曉，謝謝！我有思路了！”
“那我的作業……”蘇曉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林柚笑了：“我幫你分析。作爲交換，你當我的第一個聽衆。”
“成交！”
那天晚上，林柚在星空屋待到很晚。
她帶去了電子鍵盤和筆記本，對着牆上的星圖創作。陸星河畫的雙星系統在牆的一角——兩顆大小不等的恒星，用虛線連接着軌道。
林柚看着那幅圖，手指在鍵盤上嚐試着。
主星的聲音應該更穩定，更渾厚。她用了C大調，節奏規整，和弦飽滿。
伴星的聲音應該更靈動，更輕盈。她用了A小調，節奏多變，旋律跳躍。
然後，在幾個特定的節點，她讓兩架鋼琴同時彈奏同一個和弦——D大調，明亮而溫暖。那一刻，兩個調性不同的聲音瞬間融合，像兩顆星在軌道上的交匯點。
她一遍遍嚐試，一遍遍修改。夜深了，窗外偶爾有車聲傳來，但星空屋裏很安靜，只有鍵盤的聲音和她的呼吸聲。
凌晨一點，她終於寫出了滿意的第一段。
她錄下來，發給了陸星河。知道他那邊是下午，可能在忙，所以沒期待立刻回復。
但十分鍾後，視頻邀請來了。
林柚接起，屏幕裏出現陸星河的臉。他看起來有點疲憊，但眼睛很亮。
“我聽了。”他說，“很棒。”
“真的嗎？”林柚有些緊張，“不會太抽象吧？”
“不抽象。”陸星河搖頭，“我能聽出來——C大調的是主星，A小調的是伴星。D大調的和弦是它們的交匯點。”
林柚的心跳加快了。他聽懂了，完全聽懂了。
“你怎麼……”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爲我也在研究類似的東西。”陸星河調轉攝像頭，給她看電腦屏幕，“看這個——這是我今天處理的數據，一個真正的雙星系統。兩顆恒星的亮度曲線，在某些時刻會重疊，形成峰值。”
屏幕上，兩條曲線蜿蜒起伏，像兩條互相追逐的蛇。在幾個特定的點，它們交匯，形成一個突出的尖峰。
“就像你的音樂。”陸星河把攝像頭轉回來，“在不同的軌道上運行，但在某些時刻，產生共鳴。”
林柚看着屏幕裏的他，看着他那雙專注而溫柔的眼睛，忽然很想哭。
不是因爲悲傷，而是因爲……被理解。被深刻地、完全地理解。
“陸星河。”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嗯？”
“我想你了。”她說，這次沒有猶豫，“很想很想。”
屏幕那邊，陸星河沉默了。他的喉結動了動，眼神變得很深。
“我也想你。”他說，聲音低沉，“每一天，每一個小時。”
他們就這樣隔着屏幕對視，隔着十二個小時的時差，隔着半個地球的距離。但林柚覺得，這一刻，他們比任何時候都近。
“對了，”陸星河忽然說，“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
“我的項目……”他停頓了一下，“可能要延長到六個月。”
林柚的心沉了一下，但她很快調整了表情：“嗯。沈學姐跟我說過這種可能性。”
“但我會在三個月時回來一趟。”陸星河繼續說，“教授批準了我的請假，說可以回來過春節，順便處理一些這邊的手續。”
“真的？”林柚的眼睛亮了。
“真的。”陸星河點頭，“機票已經訂了，一月二十號到，待兩周。”
林柚算了一下時間——還有兩個月。不長，但也不短。
“那我等你。”她說，“等你回來，帶你去看我新的作品。”
“好。”陸星河微笑，“我等着。”
視頻掛斷後，林柚繼續坐在星空屋裏。她看着牆上的雙星系統，看着那兩顆永遠以同一面朝向彼此的星星。
她想，潮汐鎖定不只是天文學的概念。它也是一種關系的狀態——即使相隔遙遠，依然保持着同步的節奏，朝向彼此的方向。
就像她和陸星河。
就像她的音樂和他的數據。
就像此刻，她在這邊創作，他在那邊研究，各自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行，卻又被某種引力緊緊連接。
接下來的幾周，林柚的生活進入了一種充實而規律的節奏。
白天上課、練琴、創作。晚上九點和陸星河視頻，分享一天的進展和困惑。周末去星空屋，對着牆上的星圖尋找靈感。
她的《雙星系統》進展順利。在陸星河的反饋和啓發下，她不斷完善着作品的結構和細節。她甚至開始學習一些簡單的天文軟件，嚐試將真實的雙星數據轉換成音樂參數。
“這個想法很好。”一次視頻時，陸星河說，“但你要注意，真實的天體運動有很多擾動因素——其他天體的引力，星際介質的阻力，恒星自身的活動……”
“就像現實中的關系。”林柚接話，“也不會是完全理想的軌道。會有幹擾，有阻力，有變化。”
陸星河笑了：“對。所以你的音樂裏，也可以加入一些不完美的元素——偶爾走調的音符，突然變化的節奏，意料之外的和聲進行。”
林柚記下了這個建議。那天晚上，她在《雙星系統》中加入了一段“擾動”段落——兩架鋼琴的節奏突然錯位，調性變得模糊，像是受到了某種外力的影響。
但很快，音樂又回歸了原本的軌道。甚至因爲經歷了擾動，之後的交匯顯得更加珍貴和穩定。
她彈給蘇曉聽時，蘇曉說：
“柚柚，這首曲子……聽起來很深情。”
“深情？”林柚有些意外，“我以爲會很抽象。”
“不抽象。”蘇曉搖頭，“我能聽出來——兩顆星星在互相尋找，互相靠近。即使有幹擾，即使有距離，它們還是能找到彼此。”
林柚愣住了。她沒想到，連蘇曉都能聽出這樣的含義。
也許，真正的創作就是這樣——當你把自己真實的情感和體驗融入其中，即使形式再抽象，也能傳遞出某種共鳴。
十一月底，林柚收到了一封郵件。
發件人是市青年音樂家協會，邀請她參加一個“科學與藝術對話”的創作項目。項目要求參與者創作一首以科學概念爲主題的音樂作品，並在年底的音樂會上演出。
郵件的最後寫道：“您的《獵戶座星雲敘事曲》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們相信，您在科學主題音樂創作方面有獨特的才華和潛力。”
林柚的心跳加快了。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能把她的作品帶到更大舞台的機會。
她立刻回復了郵件，表示有興趣參與。然後，她給陸星河發了消息：
「收到一個項目邀請，關於科學音樂創作的。」
陸星河很快回復：「恭喜。具體是什麼？」
林柚把郵件內容發過去。幾分鍾後，陸星河打來了視頻電話。
“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他說，“青年音樂家協會的項目，對年輕作曲家來說是個重要的平台。”
“但我有點緊張。”林柚坦白，“要和其他專業的作曲家競爭，而且主題要求更明確的科學概念……”
“你可以的。”陸星河的語氣很堅定，“而且，你有別人沒有的優勢——你有真實的科學數據支持，有天文學的專業視角。”
他頓了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整理一些更前沿的科學概念。比如系外行星的大氣光譜，或者中子星的脈沖信號——這些都可以成爲音樂創作的素材。”
林柚的眼睛亮了：“真的可以嗎？”
“當然。”陸星河微笑，“這也是我的專業領域。我們合作，一定能創作出既科學又藝術的作品。”
那一刻，林柚忽然覺得，距離不是什麼問題。即使隔着半個地球，他們依然可以合作，可以互相支持，可以朝着同一個方向努力。
“那我們一起做。”她說，“我創作音樂，你提供科學支持。”
“好。”陸星河點頭，“就像真正的雙星系統——各自發光，又互相照亮。”
那天晚上，林柚在星空屋待到很晚。她對着牆上的星圖，開始構思新的作品。
她決定以“系外行星的大氣”爲主題。這個想法來自陸星河研究的那些可能擁有大氣層的遙遠行星——人類從未踏足，甚至無法直接觀測，只能通過光譜數據推測它們的存在。
多麼浪漫又孤獨的概念。像某種無法觸及的思念。
她打開筆記本，寫下第一行筆記：
「主題：系外行星大氣光譜之聲
核心概念：通過光譜數據反推大氣成分，將不同元素的特征譜線轉換成音樂元素
結構設想：
1. 未知的遠方（開篇，神秘而遙遠的氛圍）
2. 數據的解讀（中段，將光譜數據音樂化）
3. 生命的可能性（高潮，表現發現潛在生命跡象的激動）
4. 永恒的沉默（結尾，回歸宇宙的寂靜）」
寫完後，她拍了張照片發給陸星河。
很快，回復來了：
「結構很清晰。關於第二部分的數據轉換，我可以提供具體的算法建議。每個化學元素都有特征的光譜線，就像每個音符有特征的頻率。」
然後是另一條消息：
「林柚，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的關系就像一顆恒星和它可能存在的系外行星——即使無法直接看見，也能通過‘光譜’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林柚看着這條消息，心裏涌起一陣暖流。
她回復：
「那麼，我們就是宇宙中互相確認存在的雙星系統。即使遙遠，也能通過引力感知到彼此。」
發送後，她放下手機，走到窗邊。
夜空中有薄雲，星星時隱時現。但她知道，那些星星就在那裏，繼續着它們億萬年的運行。
就像有些人，即使暫時被距離遮蔽，也依然在各自的軌道上發光，被彼此的引力牽引，被彼此的“光譜”確認存在。
而她和他，正在用音樂和數據，書寫着屬於他們的宇宙詩篇。
在這個詩篇裏，距離不是障礙，而是創作的素材；分離不是終點，而是另一種形式的連接。
就像潮汐鎖定的雙星，永遠以同一面朝向彼此。
永遠在同步的軌道上，運行，發光，等待下一次的交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