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山巔的風,是帶着刀刃的。
沈清弦跪在祭壇中央的玄冰台上,單薄的雪白祭服被罡風撕扯,布料緊貼着少年尚未長開的軀體,勾勒出伶仃的肩胛骨形狀。他垂着頭,銀白長發未束,如瀑般散在身後,幾縷發絲黏在蒼白的臉頰上,被呼出的白氣浸溼。
台下,是人間九州獻上的目光。
王公貴胄們裹着貂裘,修真界的掌門長老們駕着祥雲,所有人的視線都釘在這個即將被獻祭的少年身上。那些目光裏有敬畏——對這維持三界百年太平的儀式;有貪婪——對淨靈體那身可遇不可求的寶血;也有轉瞬即逝的憐憫——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
“吉時將至,淨靈體上前——”
司祭蒼老的聲音穿透風雪,回蕩在萬丈山巔。
沈清弦緩緩抬起眼睫。
他的眼睛是罕見的煙灰色,像昆侖山頂終年不化的霧靄,此刻映着漫天飛雪,空洞得沒有一絲波瀾。七天前,他還只是江南沈家一個愛撫琴的庶子;七天後,他便要成爲澆灌天門陣眼的祭品,血盡而亡。
這就是淨靈體的宿命。
每隔一甲子,天道會在人間擇一七竅通明、靈脈純淨的童子,在其十六歲生辰那日獻祭天門。以心頭熱血,滌蕩三界濁氣,換百年太平。
今年,選中了他。
沈清弦的目光掠過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掠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的父親、嫡母、兄長都在其中,卻無人敢與他對視。最後,他的視線停在祭壇東側那尊青銅巨鼎上。
鼎中,是歷代淨靈體殘留的枯骨。
“請神將——”
司祭拖長的尾音尚未落下,雲端突然傳來一聲龍吟般的劍嘯!
那嘯聲並非來自兵器,而是撕裂虛空時天道法則發出的悲鳴。整座天門山巔的積雪轟然震起三尺,漫天飛雪在某一瞬間凝滯空中,仿佛時間本身都爲之顫抖。
一道玄色身影踏破虛空而來。
銀發如星河倒卷,在罡風中狂舞不休。赤瞳似淬血寒星,掃過之處萬物肅殺。玄甲覆身,每片甲葉都刻着古老的鎮魔符文,在風雪中流淌着暗金色的光。他落地時無聲無息,卻讓整座祭壇的玄冰台面綻開蛛網般的裂痕。
謝無淵。
鎮守天門三萬六千年的神將,天帝手中最鋒利的刃,也是今日執刀取血之人。
他走到祭壇前,赤瞳緩緩掃過沈清弦的臉。少年跪在風雪中,肩背挺得筆直,煙灰色的眸子迎上他的目光,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片荒蕪的平靜。
太像了。
謝無淵的心口毫無征兆地刺痛了一瞬。
像那盞在他神識海裏沉浮了萬年的琉璃燈,燈芯總是將熄未熄,燈罩上永遠映着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曾以爲那是心魔,後來才知道,那是他遺失在三生石前的魂魄碎片。
“名字。”謝無淵開口,嗓音沉如冰石相擊,在風雪中卻清晰得可怕。
沈清弦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祭壇下一片死寂。歷代淨靈體在神將面前無不噤若寒蟬,從無人敢在取血前與神將對話——那是對儀式的褻瀆。
少年卻緩緩抬起了頭。
風雪灌進他眼眸,卻在那片煙灰色的荒原上,漾開一點極淡的笑意。那笑容很輕,輕得像即將融化的雪,卻莫名讓謝無淵握刀的手指收緊了一分。
“將軍事前……”沈清弦的聲音因寒冷而微微發顫,卻字字清晰,“不查祭品的名冊麼?”
抽氣聲如潮水般從祭壇下涌起。
司祭的老臉瞬間慘白,抖着手指向沈清弦:“放肆!區區祭品,安敢——”
“我在問你。”
謝無淵打斷了司祭的呵斥。他上前一步,冰涼甲胄包裹的手指抵住少年下頜,迫使對方仰起臉。這個角度,他能看清沈清弦眼底那片煙灰霧氣下,深藏的一縷不甘。
還有……一絲極難察覺的依賴。
仿佛早在此刻之前,他們已相識了千萬年。
沈清弦喉結滾動,呼出的白氣撲在謝無淵的甲胄上,凝成細小的霜花。他沉默了三息,終於吐出三個字:
“沈清弦。”
“清澈的清,弦歌的弦。”
“沈、清、弦。”
謝無淵一字一頓地重復,每個音節都像在唇齒間碾磨過。他的指腹擦過少年唇角,那裏因幹裂滲出了一點血珠,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目。
“好名字。”
話音落下的瞬間,腰間燼霜刀出鞘!
刀光如血色長虹劃破風雪,刀身嗡鳴如萬千厲鬼哭嚎——那是謝無淵斬殺三萬六千妖魔後,刀魂自生的戾氣。祭壇下的觀禮者紛紛閉眼,不忍看那少年血濺當場。
沈清弦沒閉眼。
他死死盯着謝無淵,煙灰色的瞳孔裏倒映着那道血色刀光,和刀光後那雙深不見底的赤瞳。仿佛要將這一刻,將這張臉,烙進即將消散的魂魄深處。
刀尖刺破單薄的祭服,貼上心口皮膚——
冰涼觸感讓沈清弦渾身一顫。
然後,刀鋒陡然轉向!
“噗嗤!”
利刃入肉的悶響,在死寂的祭壇上格外清晰。
燼霜刀沒有刺入沈清弦的心髒,而是狠狠扎進了謝無淵自己的左胸!
滾燙的神血噴濺而出,落在玄冰祭壇上,竟灼出嗞嗞白煙!那血不是凡人的鮮紅,而是流淌着金光的赤金色,每一滴都蘊含着磅礴神力,將萬年玄冰蝕出深深孔洞。
“將軍?!”“神將大人!”
驚呼聲炸開。司祭駭得跌坐在地,手中祭器哐當墜地。觀禮的人群騷動起來,修真界幾位長老甚至御劍而起,卻被謝無淵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那雙赤瞳掃過之處,萬物凍結。
謝無淵卻恍若未聞。
他握着刀柄,緩緩轉動。更多神血涌出,順着玄甲紋路蜿蜒而下,最終滴在沈清弦雪白的衣擺上,綻開一朵朵刺目的赤金梅花。
少年怔怔地看着胸前的刀,看着那只握刀的手——骨節分明,甲胄覆裹,卻穩得沒有一絲顫抖。然後,他緩緩抬頭,對上了謝無淵的眼睛。
那雙赤瞳深處,血色火焰正在燃燒。
“今日起,”謝無淵的聲音不高,卻壓過漫天風雪,傳遍天門山巔每一個角落,“他的血,由我來供。”
“一次取血,我便剜一次心頭肉。”
“百年祭期,我替他扛。”
死寂。
連風雪都仿佛停滯了。
祭壇下,沈清弦的父親——江南沈氏家主沈約,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修真界衆人面面相覷,無人敢言。而高懸九天之上的天帝法旨,在那一刻黯淡了一瞬。
謝無淵拔刀。
血如泉涌。他卻毫不在意,反手將燼霜刀歸鞘,俯身將癱軟在祭壇上的沈清弦打橫抱起。
少年的身體輕得可怕,在他懷中像一片即將融化的雪。
“謝無淵!”九天之上,終於傳來天帝震怒的轟鳴,“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臣知。”謝無淵抬頭,赤瞳迎上那道穿透雲層的金色目光,“以臣三萬六千年功績,換此子百年陽壽。百年後,陣眼若需血祭,臣自當以身填之。”
“你——”
“陛下,”謝無淵打斷天帝,聲音平靜得可怕,“三萬六千年來,臣守天門,斬妖魔,平叛亂,從未求過什麼。”
他低頭,看着懷中少年緊閉的雙眼,和睫毛上凝結的霜。
“今日,臣只求這一件事。”
風雪呼嘯。
良久,九天之上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
“準。”
“然,瀆職之罪不可免。九九八十一道雷刑,即刻執行。”
謝無淵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他抱着沈清弦,轉身踏出祭壇。玄色披風在身後獵獵作響,所過之處,人群如潮水般分開。沒有人敢攔,也沒有人敢問。
只是在經過那尊青銅巨鼎時,謝無淵的腳步頓了頓。
鼎中,歷代淨靈體的枯骨堆積如山。
他的赤瞳深處,有什麼東西碎裂又重組。
“不會再有了。”他低聲說,不知是對懷中的少年,還是對自己,“這一世,我絕不會讓你成爲其中之一。”
風雪吞沒了他的背影。
祭壇上,只餘一灘赤金色的神血,在玄冰上灼燒出永恒的印記。
而那一天,三界衆生都記住了一個名字——
沈清弦。
那個讓鎮天神將謝無淵,甘願剜心替命、硬扛天罰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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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