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移民批準通知是下午三點到的。
阮玥盯着那封郵件整整一分鍾,才摁下了確定鍵。
兩周後,她將徹底離開相愛七年的祁知旭,帶着孩子去北歐定居。
門鎖轉動聲打斷了阮玥的思緒,祁知旭進來時額頭上還帶着汗珠:
“我調了下午的班,現在帶歲歲去復查還來得及。”
阮玥的聲音很平靜:
“是昨天復查,已經去過了。”
祁知旭揉了揉太陽穴,愧疚道:
“對不起,昨天公司有緊急會議,職稱評審的材料也得趕着交。”
這種理由阮玥已經聽過很多次。
上一次是約好慶祝結婚紀念日,她等了三個小時,他說出差回來的飛機延誤了;
再上一次是祁歲歲半夜高燒,二十多個電話沒有回音,他說臨時有部門檢查;
無數次的憤怒和失望之後,這次阮玥已經能平和地原諒:
“沒關系,我一個人也可以帶歲歲去醫院。”
祁知旭在桌上找到了檢查單,翻看後皺起了眉頭:
“結果還是和以前一樣啊。”
他像是不信,從公文包裏拿出一盒芝士蛋糕,是他繞遠路去東街買的。
祁歲歲上次多吃了半口。
祁知旭拿起一塊,蹲在畫畫的祁歲歲旁邊,期待地把蛋糕湊到他嘴邊:
“看爸爸帶了什麼?”
祁歲歲用蠟筆在紙上已經戳了成百個大小相同、排列整齊的圓點,被祁知旭一打斷,手一滑,留下一道格格不入的弧線。
祁歲歲瞬間煩躁起來,把祁知旭往後重重一推。
祁知旭沒有防備,額角撞到茶幾,鮮血從傷口滲出來,下意識低低咒罵了一聲。
阮玥剛想上前幫他處理,祁知旭的手機響了。
他瞥了一眼,難看的臉色一掃而光,平靜的抬頭:
“公司有急事,我順路去診所包扎。”
說完他就拿着車鑰匙出門了。
凝視着祁知旭消失在樓梯道的身影,阮玥明白他不是去工作。
剛剛她在他的口袋裏瞥到了一朵玫瑰花。
祁知旭很少送花,他總說鮮花沒幾天就凋落了,怎麼能證明真心。
記憶中唯一一次,是大學畢業那年,他用打半年零工攢下的錢買下一大束昂貴的永生玫瑰,向阮玥鄭重發誓:
“直到最後一朵枯萎,我的愛才會終止。”
阮玥笑着說這種承諾太老土了,但當晚就把玫瑰插進玻璃瓶,放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後面幾年裏,隨着他們結婚、生子,花束裏的花一朵朵凋謝,僅剩兩朵依舊鮮活。
也許是這小小的奇跡庇佑,日子過得很幸福,她甚至以爲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祁歲歲兩歲那年,不會開口說話,也不和任何人對視。
帶去醫院,診斷書上的“先天性自閉症”給了兩人一記重錘。
阮玥一夜間有了白發,戒了兩年的祁知旭也開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他們帶祁歲歲四處求醫:中醫針灸、感統訓練、海豚療法……
沒有時間,阮玥就辭了國企的工作,即便下個月她能升任總監;
沒有錢,祁知旭就賣掉三百平的別墅,一家人擠在狹小的安置房裏。
可一天天過去,祁歲歲始終沒有一點起色。
四歲生日那天,祁歲歲被唱歌的玩具刺激,失控把滾燙的長壽面打翻在阮玥身上。
祁知旭一邊用冷水幫她沖着胳膊,一邊小心提議:
“我爸媽說可以把歲歲送到他們那裏……”
阮玥根本聽不進去:
“老人家帶不好歲歲。”
祁知旭注意到她憔悴的臉,輕嘆:
“你要是喜歡孩子,我們基因檢測後再要一個。”
阮玥卻直直盯着他,眼角發紅,音量不自覺提高:
“你這是在拋棄歲歲!我們把他帶到這世上,就要對他負責。”
“他被困在自己的世界裏,我們就陪他走出來。”
她的聲音一點點變低:
“哪怕以後十年、二十年他都不會喊我一聲媽媽……”
祁知旭沉默地看着她掉下的淚水,第一次沒有幫她擦拭。
此後他回家越來越晚,阮玥在他的外套裏發現過一支口紅。
可阮玥已經沒有力氣找他質問了,更何況她並不怪祁知旭變心。
她知道這條路很長很長,可能窮極一生達不到盡頭。
阮玥不害怕,只是想到身旁再也沒有祁知旭,心就變得空空的。
沒關系的,她抱着歲歲,執拗地自言自語:
“爸爸堅持不了,媽媽會陪你走下去。”
於是阮玥很快向移民局提交申請,決定帶祁歲歲出國定居和長期治療。
回憶結束,阮玥最後看了一眼那塊芝士蛋糕,打開手機準備清點財產換成歐元。
然而亮屏時,她看見研究生時期的師兄發來了好消息。
戴維斯教授團隊有了最新成果,他們開展的自閉症兒童的新型‘靶向神經反饋幹預療法’,已經進入到二期臨床試驗。
阮玥緊張地點開鏈接,資料數據讓她眼睛一亮。
然而滑到最底部的成員名單裏,一個熟悉的名字卻讓她愣住。
許盈,括號裏標注着已脫離團隊。
她是阮玥和祁知旭一起長大的鄰家妹妹。
曾在國外留學的醫學高材生,現在是祁知旭手下工作的研究人員。
也就是這個接觸過核心項目的成員,以多年好友的身份,幾次三番暗示過她“歲歲沒有希望”、“改變家庭結構能讓他們活得更輕鬆”。
阮玥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她身上移走,回復師兄:
【幫我申請一個名額,多謝。】
剛發送完,手機又彈出幾條新消息,來自許盈:
【玥玥姐,我愛人送了幾支相同型號的口紅。】
【用不完,我拿去給你吧。】
【你這幾年都長皺紋了,也要打扮打扮自己呀。】
配圖的型號是某品牌的7044號肉桂紅。
跟她那晚在祁知旭外套裏看到的那支口紅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