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找到我的人,是那個叫黎星移的家夥。
……
我從來不愛聽別人的建議。
因爲我太倔了,我想一條路走到黑,看看沒有他人擾的命運是不是像上輩子那樣同樣的結局。
聽起來很拗口,做起來也不簡單。
那時流言蜚語就像烏鴉在我耳邊嘰嘰喳喳的,我真的很煩。
恨不得去死。
恨不得了他們。
後面我想。我有什麼資格決定別人的生死?
於是我計劃獨自赴死,就像我從不聽別人的建議那樣,我也從不擾他人的命運。
讓風成風,讓花開花,讓雪凝固又融化,讓流水到它返去的地方。
至於我,只做沉默的看客,我聽風吹夜雪,看花落溝渠。
我是自由的。
他們也是。
我爲很多事物心動過,他們鮮活又美好,我窮極一生也得不到他們。
仿佛陽光總會漏掉一些十惡不赦的人,讓她待在陰冷溼的地底。
自生自滅,無聲無息。
當夜晚來臨時,悲傷如汐淹沒了我。
讓我無法呼吸,無法入睡。
倘若人死後會尋到歸處,那麼這汲汲營營的一生究竟是爲了什麼?
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好像什麼都得到了,又好像什麼都會失去。
當有人越過規矩的高牆呼吸方外的空氣,振臂高呼“朝聞道夕可死矣”。
我羨慕地望着他們。
仿佛有人爲我活了一場,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我很小的時候,曾被關在小黑屋裏。
沒有人和我說話,甚至沒有人和我陳述我的罪孽。
我只是一個人待着,回憶我走過的路,看過的人,回的餅靜靜躺在鐵盒裏。
這是那個假惺惺的小女孩遞過來的,她讓我吃,卻不提爲什麼要禁錮我。
我們素未謀面,這是大孩子尋找的樂趣,就像捉來一只蟋蟀困在牢籠看她掙扎從而獲得。
我想了他們。
像碾死一只不長眼的螞蟻那樣。
當我逐漸長大,我學會三言兩語挑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功成身退,站在幕後看戲。
以此獲得極大的樂趣和滿足。
經年累月之下,控者忍不住下場成爲了表演者。
於是我模糊了二者之間的界限。
當高中時代第一個讓我“心動”的少年出現時,我分不清這是心跳的擂鼓,還是戲幕的開啓。
我聽見人們叫他的名字:“李欣怡”。
像個女生。
後來當他坐在我旁邊,我借無意的一瞥被他的名字所驚豔:黎星移。
滄海桑田,物換星移,人生短短不過蜉蝣一世,卻妄想與萬千星辰爭輝,天大的勇氣。
順着擱在桌上的白皙的手指一路往上看去,停頓在他眼角下方一顆黑痣上。
真好看。
這顆痣。
注視的時間有點久,超出了陌生人之間的打量,於是他抬眸懶懶地看向我,以眼神示意我停下不禮貌的舉動。
看着他不耐煩的皺眉,卻激起了我心底埋藏多年的勝負欲。
我擅長表演,也有實力讓人們相信我無辜單純的外表下擁有一顆美好真摯的心。
我的勝負欲和自尊心非常強,只要是得不到的,我都不擇手段想要得到。
爲此不惜迫自己,爭個頭破血流。
這就是爲什麼我小學時多年穩居前茅,無人能撼動。
學期末的獎彰大會上,台下的全校同學因爲主持人一個反復重復的名字和各不相同的獎項而驚呼。
我平靜而冷漠地俯視腳下,面無表情地接過獎狀,我心想:我想要的永遠不止於此。
當我玩夠了好學生的遊戲後,我想嚐嚐不一樣的樂趣。
我不停尋找着獵物,從踏入初中開始,便有意無意地表達廉價的愛慕。
向那些從不向我低頭的少年傾訴我的愛,得到,再踐踏,最後狠狠丟開。
就如同當初父母拋棄我一樣。
這個遊戲很有趣,我玩的樂此不疲。
當高中第一課黎星移姍姍來遲,抱着他最愛的籃球,邁着高傲的步伐走進來時,我便有意無意地注視着他。
直到他走進了我的狩獵範圍。
我冷靜地耐心地等待着,借多年的好學生經驗,將他拉入自己的學習小組,又似有似無地表現出對他和其他組員的一視同仁。
在他放鬆警惕時展開了猛烈攻勢。
運動會上我爲他呐喊助威,爲他送水拿衣服。
借着職務便利,我給他偷着完成英語作文,數學留堂小測,語文試卷。
甚至在他數次遲到時,爲了讓他免於處罰跑到班主任面前三言兩語把他摘出來,他也因此成爲了班級特殊的存在,班主任總會因爲他的遲到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至於我對班主任承諾的學習打球兩不誤,同學之間互幫互助,沒有人知道。
我借着給他補課靠近他,在他只對我唯一一個女生展現出輕鬆開朗的一面時,我不動聲色地,收起了我的網。
有時我會想,要是這層關系不捅破,是否多年後我們仍舊可以借朋友的身份,談天說地,開懷大笑?
我從沒想過我們之間存在着第三個人,盡管後來發現那僅僅只是個誤會,卻因此我們從此形同陌路。
我不再爲他側目,他漸漸恢復高冷模樣,退出了我的領地。
我精心制作的陷阱,因此對他失效。
被我誤傷的那個女孩,後來與他結婚生子,二人幸福美滿,家庭和睦。
我盯着那條“母子平安”的朋友圈,整晚難以入睡,就這樣直到天明。
不知是爲了報復還是爲了什麼,得知他可能會留在老家念大學的消息後,我故意把所有的志願,在祖國東南西北的極點城市都填報了,唯獨略過我的城市。
也因此,擅長心機的女孩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惡果。
她落榜了,灰頭土臉地離開故土,曾經兩個腦袋碰腦袋湊在一起研究數學題,現如今一千八百公裏,是兩人最終的距離,也是最終結局。
——我一度認爲這就是故事的結尾,並打算塵封回憶不再追溯。
所以當黎星移作爲第三個拜訪者踏入我孤獨的小院,我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仿佛一切恍如夢境。
他只是長大了些成熟了些,卻依舊高冷,冰冷的眼神越過一簇無盡夏直直盯在我臉上,多年前我上課走神時他也這麼盯着我。
我苦笑一聲,說出闊別多年的第一聲招呼:“好久不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他步步走近,邊走,邊從斜挎包裏掏出一封舊舊的信。
隔着近六年的時光,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封信是畢業時我托好友兼同桌轉交給他的。
我問他想不想和我去同一所大學,問他願不願意接受一個等待三年的女孩。
沒有回應。
不,有的。
畢業典禮後送給他的向葵恐怕都未曾枯萎,共同好友便轉發給我他的朋友圈,一個可愛的襁褓嬰兒幸福地睡着,他的父親滿懷期待地寫下最真摯的祝福,“快快長大和我一起打前鋒”。
這就是他的回應嗎?我那時候心高氣傲,忘了問一句真相,
假如我追問,那麼我就會知道這是他姐姐的孩子,也會知道他的心意。
我也不知道他曾給我發過郵件——可是那個郵箱我早就不用了。
那封信隔了六年才輾轉到他手裏,可是爲時晚矣,不說他早已成家立業,就說此刻的我,已經千瘡百孔無心去愛。
將軍知妾意,奈何人做舊。
我才知道,我那同桌不忍我越陷越深,選擇了去撒一個善意的謊言。
直到六年後,她得知我的近況,愧疚難當,將那封遲到的信件交到了收件人手中。
他看了信,又四處打聽,終於,趕上了最後一場花期。
我的高考成績在當時其實非常理想,盡管我一心編織迷人又危險的網,一度荒廢了學業,可是最後一把,曾經的不願服輸爲一場應試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我超出了二本線四十多分。
這是出人意料的。
因爲我常常吊車尾,甚至無故缺席考試,曠課開小差。
可有些人一旦糊塗,哪怕老天已經憐憫她很多回打算放她一馬時,她偏偏犯賤,像被豬油蒙了心一樣,不撞南牆不回頭。
填錯志願的我與大學生活失之交臂。
接踵而至的就是背井離鄉,四處漂泊。
那年,我不過十八,花一樣的年華,卻如七旬老人一般,垂垂老矣,人生一眼能望到頭。
後來我再也沒有刻意打聽故人的消息。
我開始了新生活,也開始過戀愛,卻都無疾而終,千瘡百孔。
我碎成一片一片的玻璃,掉在地上扎手,若是有人忍痛將我攏起卻失望地發現我再也不能恢復如初。
於是有人爲我而來,又失望離開。
我孤獨一人,碎了一地,三年又三年。
這是和黎星移道別後的第六年,我二十三歲。
幼稚的畫面閃回,我感到尷尬,卻又奇異地覺得心願已了。
人生的最後一刻,我見了該見的人,終於可以好好道別,爲故事畫上完美的句號。
在我思緒萬千的幾秒鍾裏,他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
看着他冰冷眼神下暗藏的波濤洶涌,我知道他有很多話想問我,卻在看到搖搖欲墜的我後不忍開口。
其實我也有很多話想問他。
很多事情在當年都沒有答案,比如說他到底喜歡我嗎?收到信後的心情是激動的還是遺憾的?他的家人現在如何了?他幸福嗎?他快樂嗎?
好多問題說不出口。
但是仿佛,他站在我面前,一切問題都有了答案。
雖然不夠完美,但是人這一生,又有多少難題能得到答案呢?
他在這裏定居了下來。
也在三天後與進山挖草藥回來的方逸麒打了個照面。
自從我春天時拒絕與他出門賞花後,他開始換一種方式,時常去深山拍一些生機勃勃的照片給我看,試圖讓我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方逸麒並沒有詢問黎星移的一切,他只是靜靜坐在院子裏整理藥材,聽我給黎星移講這些花有多麼難種,等到它們開花時我又有多麼驚喜和開心。
我希望我死的時候浪漫一些,花團錦簇,安靜沉眠,就如一位美麗的公主那般安靜離世。
黎星移默默聽着,只是他的目光越過花架看向了院子裏低頭做事的方逸麒。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他們進行過一場不算愉快的談判。
最終,都因爲我的病情緣故不得不握手言和。
天熱後我的精力越來越少了。
我有時在花架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回顧我這短暫而戲劇性的一生,靜靜聽花開,聽花落,等待月亮悄悄爬上來,月光吻過我的臉,像媽媽一樣溫柔細膩。
他們越來越擔心我,於是沒有精力再去爭辯到底誰才是後來者的問題。
我於深夜開始着手寫一部穿越的小說。
我幻想着,等我與世長辭後,能穿越回過去,回溯時間,重啓人生,重塑命運,改變自己和父母的人生走向,讓自己擁有一個如童話般幸福美滿的結局。
故事已經接近尾聲,無論是小說裏的女主,還是現實中的普通女孩。
因爲我聽見腦海裏有教堂鍾聲在敲響,這是戲幕結束的預告,也將成爲我的生命終止符號。
我勸說黎星移:“時間在走,人們在追,各自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你已經偏離軌道了,該回到你自己的路上。替我向她說聲抱歉,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你的出現了結了我多年心願。如今心願已了,我不該自欺欺人再霸占着你了。我的確喜歡過你,但只是曾經,如今我再看你,不過是個普通的故人。既然你已經在我的劇本裏青了,就該回到你自己的劇本裏了,別忘了那裏才是你的戲台,我不過是那上面匆匆一眼的群演。戲演完了,我也該退場了。我當初的所作所爲不過源於我的虛榮心作祟,妄想染指人間雪天上月,卻忘了自己本該活在淤泥裏。請你忘了我吧,我不想死後仍舊不得安寧,倘若在我進入美夢後仍舊有人不識好歹打擾我的好眠,我會化作厲鬼去到他的床前,給他表演一個史無前例的魔術表演。”
我試圖調動爲數不多的幽默細胞,讓道別氛圍更加輕鬆一些。
事實證明我確實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他紅着眼睛握着我的手,頭顱仿佛低到了塵埃裏,苦苦哀求着:“這次請不要再趕我走,讓我彌補我的遺憾。你的心願已了,可是我的呢?我知道你最善解人意,所以,無論如何讓我陪在你身邊。”
我戲癮上來了,賤嗖嗖地走了一步名爲“綠茶”的棋。
“老大,你對我這麼好,我好感動,真的,我好像又回到曾經被男人欺負你爲我出頭的學生時代了一樣,可是,老大,嫂子怎麼辦呢?她是無辜的呀!”
花落,寂靜無聲,心跳,震耳欲聾。
“如果她本不存在呢?”
“什……什麼?!”
電視倒帶,回到最初的起點。
女孩回過頭來明媚的笑臉:“同學,軍訓都完了你怎麼才來呢?你要是早來我就不說教官是全校最帥的人了呢!”
一片哄笑聲中,他注意到那個貌似大膽的女孩回頭後悄揉了揉紅紅的臉頰,耳朵紅透了半邊天。
她的笑容,甜的像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