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6.
房間裏死寂得能聽到塵埃落落的聲音。
沈小盈呆滯地坐在地上,嘴唇哆嗦着,目光在我和葉海平之間來回掃視。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語,像丟了魂,“你怎麼會是男人?你怎麼可能......”
沈母最先回過神來,尖聲叫道:
“你撒謊!沈林,爲了不把葉家媳婦的位置還給小盈,你居然編出這種荒唐話!”
她撲過來想抓我的衣領,被我側身躲開。
我冷笑一聲,直接抓住她的手,按向我的喉結。
“摸清楚了嗎?這是女人能有的?”
沈母的手指觸到那明顯的凸起,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臉色唰地白了。
“還有這個。”我毫不客氣地解開領口兩顆扣子,露出平坦的口和隱約可見的肌肉線條。
沈父從地上掙扎着爬起來,眼睛瞪得像銅鈴:“你、你真是......”
“貨真價實的男人。”我重新系好扣子,整理衣襟。
“你們不是一直奇怪,爲什麼我在外二十年還能活得好好的?因爲我從來都不是需要人保護的弱女子。或者說,從來就不是‘女子’。”
沈小盈突然瘋了一樣撲向葉海平:
“那你呢?你說你是女人?證明給我看!我不信!你們都串通好了騙我!”
葉海平輕巧地後退一步,避開了她的抓扯。
“我爲什麼要向你證明?”她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沈小盈,你夜闖我的房間,試圖用下作手段毀我名聲,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
她轉頭看向門口不知何時聚集起來的葉家人和賓客。
生辰宴還沒完全散去,不少人聽到動靜都圍了過來。
“正好,大家都在這兒。”葉海平抬高聲音,“今我就把話說清楚。”
她抬手,緩緩解開中山裝的扣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外套脫下,裏面是一件素色襯衫。葉海平接着解開襯衫最上面的三顆扣子,微微拉開衣領——
沒有喉結。
然後她從褲袋裏掏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展開。
“這是我的戶籍證明,上面清清楚楚寫着:葉海平,女,二十五歲。”
紙張在衆人手中傳閱,引起一陣陣驚呼。
“這、這真是女的!”
“葉家老二原來是個姑娘!”
“怪不得這些年深居簡出......”
沈小盈癱軟在地,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了。
“爲什麼......”她聲音嘶啞,“爲什麼要裝男人......”
葉海平重新穿好外套,長發披散在肩頭,竟有種別樣的英氣。
“這就與你們無關了。”她淡淡道,“但既然今事已至此,我不妨多說兩句。我葉海平從未病重垂危,所謂的‘沖喜’本就是無稽之談。這場婚事,從頭到尾都是我與沈林商量好的。”
她走到我身邊,很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
“至於感情,”她轉頭看向我,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溫柔,“那是我們之間的事,與旁人無關,更與你們沈家無關。”
7.
“騙局!這是一場騙局!”
沈父突然暴起,指着我們二人,臉漲成豬肝色。
“你們合起夥來騙婚!葉海平女扮男裝欺瞞世人,沈林男扮女裝混入沈家!我要去告你們!告到公社!告到縣裏!”
沈母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跟着尖叫:
“對!告他們!讓領導評評理!這是敗壞社會風氣!是欺騙組織!”
圍觀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
葉海平卻笑了。
那笑容冷得像臘月寒冰。
“告我們?沈同志,你確定?”
她從內袋又掏出一份文件,紙張已經有些泛黃,但上面的紅章依然清晰。
“這是十年前,縣革委會特批的文件。批準我葉海平以男性身份參與工作和繼承家業。原因嘛......”
她環視一周,目光落在幾個葉家長輩身上。
“我爺爺只有兩個孫子,大哥早年參軍犧牲,葉家若沒有男丁撐門面,這份家業早就被有心人瓜分淨了。這份批文,是組織上對我們革命後代的照顧,是合規合法的。”
沈父愣住了。
葉海平步步緊:
“至於沈林,他回沈家時,你們可曾認真核實過他的身份?可曾帶他去派出所更正戶籍?沒有。你們急着把他推出來替嫁,連他是男是女都沒搞清楚,現在倒要告他欺騙?”
她冷哼一聲:
“真要鬧到公社,我倒要看看,是女扮男裝保護革命遺產罪過大,還是爲了自家利益迫親生骨肉替嫁沖喜罪過大!”
這番話擲地有聲,沈父沈母頓時啞口無言。
沈小盈卻突然爬起來,眼睛血紅:
“那又怎樣!沈林他騙了我們!他明明是個男人,卻不說清楚,害得我、害得我......”
“害得你什麼?”我打斷她,“害得你沒當成葉家媳婦?沈小盈,從頭到尾,有人你讓出這門親事嗎?是你自己聽說葉海平‘又老又醜脾氣壞’,哭天搶地不肯嫁。是你父母舍不得你受苦,才把我找回來頂包。”
我走近她,一字一句:
“我從未承認過自己是女人。是你們一廂情願地認定,是你們連問都不問,就把嫁衣套在我身上。現在發現撈不到好處了,倒打一耙說我們騙你?”
沈小盈被我得步步後退,最後跌坐在椅子上,捂臉痛哭。
沈母心疼地想上前安慰,卻被沈父一把拉住。
這個精明的男人終於意識到,局面已經完全失控了。
8.
“夠了。”
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衆人紛紛讓開一條路,葉家的老太爺拄着拐杖走了進來。
老人家已經七十高齡,但眼神依然銳利。
他先看了葉海平一眼,目光復雜,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海平的事,我知道。”他緩緩開口,看向震驚的衆人,“當年那份批文,是我去求來的。葉家不能倒,這是祖輩的心血。海平爲了這個家,犧牲了太多。”
他又看向我,上下打量:“你就是沈林?”
我點頭:“是。”
“聽說你治好了海平的病?”
“只是恰好懂一些。”我保持謙遜。
老太爺沉吟片刻,突然問道:“你如今還想離開葉家嗎?”
這個問題出乎所有人意料。
連葉海平都微微側目看向我。
我沉默了幾秒,實話實說:“原本是想拿了錢就走。但現在......”
我看了眼葉海平,她正靜靜地望着我,眼中沒有迫,只有等待。
“現在我覺得,葉家也許是個不錯的落腳處。”我說。
老太爺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意:
“好。那你就留下。葉家不缺你一口飯吃。”
他轉向沈家人,臉色沉下來:
“至於你們,鬧也鬧了,臉也丟了,還想怎麼樣?真要把最後一點親情都磨光?”
沈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頹然低頭。
沈母還想說什麼,被沈父狠狠拽了一下。
“今天的事,是我們沈家......”沈父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是我們不對。我們......這就走。”
“走?”葉海平突然開口,“事情還沒完。”
她走到沈小盈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你昨晚在我的酒裏下藥,試圖制造醜聞,這筆賬怎麼算?”
沈小盈驚恐地抬頭:“我、我沒有......”
“需要我把酒壺和剩下的酒拿去做化驗嗎?”葉海平語氣平淡,卻字字誅心,“或者,找昨晚看到你偷偷進我房間的傭人來對質?”
沈小盈徹底癱軟。
沈父撲通一聲跪下了。
“葉同志,不,葉小姐......小盈她還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二十歲,還小?”葉海平挑眉,“沈同志,你女兒昨晚的行爲,往嚴重了說,是蓄意陷害革命部家屬。你說,這事要是報上去,會怎麼處理?”
沈家三口面如死灰。
9.
最終,葉海平沒有真的把事做絕。
她給了沈家兩個選擇。
一是公事公辦,送沈小盈去該去的地方接受教育。
二是沈家寫下保證書,從此不再擾我和葉家,並歸還之前承諾給我的“撫養費”雙倍作爲補償。
沈父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選擇了後者。
當他在保證書上按下手印時,手抖得厲害。
沈小盈被沈母攙扶着,整個人像丟了魂,再沒有之前的驕縱模樣。
臨走前,沈父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
有懊悔,有羞愧,還有一絲......也許是遲來的親情?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二十年的漂泊,讓我早就學會了不期待任何人的施舍。
血緣從來不是溫暖的保證,利益才是人性最真實的底色。
沈家人走後,賓客們也識趣地散去。
房間裏只剩下我、葉海平和老太爺。
老太爺看着葉海平披散的長發,眼中閃過淚光。
“這些年,委屈你了。”
葉海平搖搖頭:“爺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現在不用再選了。”老太爺拍拍她的手,“葉家已經站穩了,你想做回自己,就做吧。”
他又看向我:“沈林,海平就交給你了。這丫頭要強,病了都不肯說,要不是你......”
“爺爺。”葉海平輕聲打斷,“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老太爺走後,房間裏真正安靜下來。
我和葉海平對視一眼,突然同時笑了。
“演得不錯。”我說。
“你也不差。”她回敬。
笑過後,是短暫的沉默。
“現在怎麼辦?”我問,“戲演完了,你還真打算留我?”
葉海平走到窗邊,看着院子裏她爲我移栽的月季。
清晨的陽光灑在她身上,給她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光。
“沈林,我確實有病。”她突然說,“不是裝的那種。”
我心頭一緊。
“但不是身體上的。”她轉過身,直視我的眼睛,“是心裏。”
“我裝了十年男人,有時候連自己都忘了原本的樣子。我會不自覺地用男人的方式思考,用男人的語氣說話,甚至......忘了怎麼做一個女人。”
她走近我,我們的距離很近,近到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直到你出現。”她輕聲說,“你一眼就看穿了我。不是因爲細心,而是因爲......我們是同類。都在用一層皮囊僞裝自己,都在用冷漠保護內心。”
我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
“所以我的問題是,”葉海平繼續說,聲音很輕,卻重重砸在我心上。
“戲演完了,你想走嗎?還是說......我們可以試試,把假的變成真的?”
10.
我沒有立刻回答。
走到窗邊,看着院子裏那些月季。
品種確實稀罕,在這個年代,能找到這些花苗,葉海平定是費了不少心思。
“我這個人,其實很糟糕。”我慢慢開口,“不相信親情,不相信愛情,只信真金白銀和到手的好處。和我在一起,你可能會失望。”
葉海平笑了:
“巧了,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多疑、強勢、習慣掌控一切。爲了保住葉家,我可以不擇手段。”
“那我們還真是絕配。”我轉頭看她。
“所以呢?”她挑眉。
我伸出手:“那就試試。不過我話說在前頭,如果我哪天想走了......”
“你不會的。”葉海平握住我的手,掌心溫暖,“因爲我不會給你想走的機會。”
她的手比我的小一圈,但握得很緊。
那一刻,我知道,我漂泊二十年的生活,終於真正結束了。
三個月後,葉海平正式以女性身份出現在衆人面前。
引起的轟動不小,但有那份批文和老太爺的支持,加上葉家在當地的影響力,最終人們還是接受了這個事實。
至於我和她的關系,我們沒有刻意解釋,也沒有刻意隱瞞。
漸漸地,街坊鄰裏都知道了,葉家的二小姐和她“娶”回來的丈夫,其實是一對真正的夫妻。
雖然順序有點特別。
沈家再沒來找過麻煩。
聽說沈小盈經此一事,大病一場,病好後性格變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驕縱。
沈父沈母也低調了不少,很少再在人前露面。
而我,在葉海平的支持下,在鎮上開了一家小診所。
我用自己這些年積累的草藥知識,加上在衛生所幫忙的經驗,居然把診所經營得有聲有色。
特別是治療疑難雜症方面,漸漸有了點名氣。
葉海平的“病”再沒復發過。
用她的話說,心結解了,病自然就好了。
但我們都知道,那不是病,是毒。
至於下毒的人是誰,葉海平沒說,我也沒問。
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
一天傍晚,我忙完診所的事回家,看到葉海平在院子裏給月季澆水。
她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頭發鬆鬆挽在腦後,夕陽給她整個人鍍上一層金邊。
“回來了?”她回頭沖我笑。
“嗯。”我走過去,很自然地接過水壺,“今天怎麼樣?”
“紡織廠那邊談妥了,下個月就能擴大生產。”她說着工作上的事,眼睛卻亮晶晶地看着我。
這樣的葉海平,是我從未想象過的。
褪去了僞裝,放下了防備,只是一個普通的、會爲事業努力也會爲愛人微笑的女人。
“看什麼?”她問。
“看你。”我誠實地說,“真好看。”
葉海平臉微微紅了,這在以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油嘴滑舌。”她嗔道,眼裏卻滿是笑意。
晚飯後,我們並肩坐在院子的長椅上。
“沈林。”她突然叫我的名字。
“嗯?”
“謝謝你。”她輕聲說,“謝謝你當時沒有走。”
我握住她的手:“也謝謝你,當時選擇相信我。”
夜空星辰漸亮,月季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兩個戴着面具生活了太久的人,終於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裏,找到了真實的自己,也找到了彼此。
這或許不是童話般的愛情,沒有一見鍾情,沒有浪漫誓言。
但對我們來說,這就夠了。
11.
子看似平靜地過了一個月,鎮上關於我們的流言卻悄悄變了風向。
起初是些不入耳的揣測,說葉海平女扮男裝是“心理有問題”,說我留在葉家是“吃軟飯”。
葉海平聽了只是冷笑,我卻有些按捺不住。
“何必在意?”她按住我打算出門理論的手,“二十年你都忍了,現在忍不了?”
“罵我可以,罵你不行。”我悶聲道。
葉海平怔了怔,眼中閃過什麼,最後化作一聲輕嘆:“傻子。”
流言卻在某個下午不攻自破。
那,鎮上李家的獨子急病,幾個赤腳醫生都搖頭說沒救,李家夫婦哭着敲開了我的診所門。
是急性腸癰。
我仔細檢查後,讓葉海平幫我按住病人,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做了緊急處理。
兩個時辰後,孩子的高燒退了。
李家夫婦千恩萬謝,非要給錢,我推辭不過,收了最基本的藥費。
這事傳開後,再沒人說我“吃軟飯”。
取而代之的是:“沈大夫仁心仁術”,“葉家找了個好女婿”。
葉海平揶揄我:“沈大夫如今名聲在外了。”
我看着她:“都是托你的福。”
若不是她支持我開診所,若不是葉家這個靠山讓旁人不敢輕易找茬,我這身本事未必能施展得開。
她搖頭,很認真地說:“是你自己的本事。”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抱抱她。而我也真的這麼做了。
葉海平身體僵了一瞬,隨即放鬆下來,輕輕回抱住我。
她的頭發有淡淡的皂角香,和我常用的是一種味道。
“沈林,”她把臉埋在我肩頭,聲音悶悶的,“我好像開始依賴你了。”
這不像她會說的話。
“不好嗎?”我問。
“不知道。”她誠實地說,“我習慣了什麼都自己扛。”
我收緊手臂:“以後不用了。”
那晚我們聊到深夜。
“現在我們都有家了。”最後她說。
“嗯。”我握住她的手,“我們都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