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無聲的終點
二零二三年冬,江城。
狹窄的出租屋裏彌漫着黴味和藥味,混合成一種生命將盡的氣息。周建國蜷縮在單薄的被子裏,聽見窗外傳來別家團聚的歡聲笑語。今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
他咳嗽起來,撕心裂肺,直到嘴裏泛起鐵鏽味。顫巍巍伸手去夠床頭那半瓶水,手背青筋凸起如枯藤。水已冰涼,順着食管流下時,他打了個寒顫。
牆角堆着整理好的紙板和塑料瓶,那是他明天的飯錢。七十六歲,本該兒孫繞膝的年紀,他卻靠撿垃圾爲生。
五個兒子,兩個女兒。拆遷時分了四套房和一百二十萬現金,他自認公平,每個兒子都照顧到了。老大得房加三十萬,老二老三各分一套房,老四老五平分現金。兩個女兒?嫁出去的人了,按老規矩不該分。
可後來呢?
“爸,老大拿的最多,該他多照顧您。”
“我住的遠,工作忙,打錢給您了不算贍養?”
“老三條件最差,您該體諒。”
“當初就分我點現金,現在錢貶值了,我虧大了!”
“女兒們沒分到錢,不該她們多出力?”
推諉,抱怨,爭吵。最後連每月五百的贍養費都收不齊。
女兒呢?大女兒月芳被丈夫家暴,自身難保,還偷偷塞錢給他。小女兒秀雲被男人始亂終棄,獨自帶着孩子打工,卻也每月省出兩百。
他成了皮球,被踢來踢去。直到查出肺癌晚期,兒子們商量着送他去養老院,卻發現誰都不願出錢。最後是大女兒哭着把他接到這間月租三百的出租屋。
咳,咳。
周建國望着滲水的天花板,想起已故的老伴。她走時握着他的手說:“老頭子,對兒女別太實心眼,留點後路。”
他沒聽。一輩子爲兒女活,到頭來,無人送終。
呼吸漸漸困難,意識開始渙散。他想起許多事:年輕時在廠裏被評爲勞模;抱着剛出生的老大在產房外傻笑;拆遷籤字那天,兒子們圍着他,爸長爸短;女兒們站在遠處,眼神黯然。
最後定格在腦海的,是大女兒臉上的淤青,和小女兒開裂的手。
若有來世...
黑暗吞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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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國猛地睜開眼,刺目的陽光讓他下意識抬手遮擋。
等等,陽光?
他放下手,發現自己坐在老宅院子的藤椅上,身上穿的是那件藏藍色中山裝——老伴去世那年買的,袖口已磨破,他補了又補,一直穿到臨終。
可此刻,袖子完好無損。
院子裏的棗樹鬱鬱蔥蔥,掛滿青果。牆角那叢月季開得正盛,粉的,紅的,熱熱鬧鬧。老伴最愛這些花,每天清早第一件事就是澆水。
老伴...
周建國的心髒狂跳起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雖然仍有老年斑,但還算豐潤,沒有臨終前枯柴般的模樣。他顫抖着摸臉,觸感真實。
“爸,您發什麼呆呢?”
周建國渾身一震,緩緩轉頭。
大兒子周志強站在院門口,四十出頭,微微發福,手裏提着兩瓶酒和一條煙。那是他最喜歡的牌子和型號。志強臉上帶着笑,但那笑意未達眼底,周建國現在能看出來了——以前他怎麼就沒注意?
“今兒不是商量拆遷的事嗎?”志強走過來,把東西放在石桌上,“我特意早點來,有些話想先跟您通通氣。”
拆遷。
這兩個字如驚雷炸響在周建國腦海。
他環顧四周:三間正房,兩間偏屋,院子裏一口老井。這棟祖宅,三個月後將因城市規劃被拆遷,補償是四套安置房和一百二十萬現金。
就是這次拆遷,分走了他的房子、錢,最後連兒女的心也分沒了。
“今天...幾號?”周建國的聲音嘶啞。
“六月十八啊。爸您沒事吧?”志強奇怪地看着他,“昨天不還說得好好的,今天全家聚齊,商量拆遷怎麼分。”
六月十八。拆遷協議籤署前三天。
周建國閉上眼,深深吸氣。肺裏沒有熟悉的刺痛感,空氣順暢地流入。他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
不是夢。
他重生了。回到了改變一切的那個夏天,災難開始之前。
“爸?”志強皺起眉,“您臉色不好,要不去醫院看看?”
周建國擺手,撐着藤椅扶手站起來。腿腳還算利索,不像後來需要拄拐。他走到那叢月季前,俯身輕觸花瓣。晨露未晞,涼意從指尖傳到心尖。
真實的。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志強,”他開口,聲音沉穩下來,“今天不商量了。”
“什麼?”志強一愣,“不是說好——”
“改天。”周建國轉身,目光如古井無波,“我突然想起,這事不能這麼急。拆遷協議還沒籤,房子還是我的,錢也沒到手。商量什麼?”
志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上下打量父親,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爸,您這話說的...早晚都要分,早點商量好,省得後面麻煩。”志強走近幾步,壓低聲音,“我是老大,按老規矩該多得些。況且我家強強馬上要上初中,想買個學區房...”
“老大,”周建國打斷他,用了一個久未使用的稱呼,“我問你,要是今天分完了,明天我突然死了,你們兄弟會不會爲多一分少一分打起來?”
志強被問住了,臉色變了幾變:“爸!大夏天的說這不吉利的話!”
“回答我。”
“...那怎麼可能。”志強眼神閃爍。
周建國笑了,蒼涼的笑。上輩子,他死後第三天,五個兒子就因爲一張存折的歸屬在靈堂前吵了起來。最後還是兩個女兒哭着把他們拉開。
“既然不會,那急什麼。”周建國往屋裏走,“你回去吧。告訴其他人,今天不聚了。”
“可是爸——”
“回去!”
周建國第一次用這麼嚴厲的語氣對長子說話。志強呆在原地,看着父親佝僂卻異常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門內,竟一時不敢追上去。
周建國關上堂屋的門,背靠着門板,心跳如擂鼓。
牆上掛着全家福,去年春節拍的。老伴還在,坐在他身邊微笑。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媳女婿、孫子外孫,滿滿當當一大家子。當時覺得,人生圓滿莫過於此。
他的手撫過照片上每一張臉:志強、志國、志軍、志華、志偉,月芳、秀雲。他的孩子們。
上輩子,他按着“老規矩”分配,自以爲公平。結果呢?每個兒子都覺得自己吃虧,每個兒子都認爲他偏心。女兒們沒分到財產,卻成了唯一照顧他的人,而她們自己正身處水深火熱。
公平?什麼是公平?
周建國走到老式五鬥櫃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裏面有個鐵盒,裝着他和老太婆的結婚證、幾封舊信、一些老照片。最底下,壓着一本存折,上面有五萬塊錢——老伴臨終前偷偷存的,讓他應急用。上輩子,這錢後來給老三填了生意虧空。
他撫摸着存折,忽然想起什麼,又翻找起來。最後在一個筆記本裏,找到了一張皺巴巴的紙。
那是去年住院時的檢查報告。上輩子,他因爲怕花錢,沒做進一步檢查。兩年後咳血再去查,已是肺癌晚期。
報告顯示:肺部陰影,建議進一步檢查。
周建國盯着那行字,手指收緊。
如果...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如果他真的重活一次,那麼他有多少時間?兩年?還是更短?
門外傳來腳步聲,接着是敲門聲:“爸,是我,志國。大哥說您不舒服?”
老二也來了。
周建國快速將東西收好,深吸一口氣。當他打開門時,臉上已恢復往的神態,只是眼底深處,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沒事,突然有點頭暈。”他平靜地說,“拆遷的事,過陣子再說。我累了,想歇會兒。”
志國和門外的志強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您好好休息。”志國猶豫道,“不過爸,拆遷辦那邊催得緊,說最好月底前籤協議,能多給點獎勵金...”
“獎勵金多少?”周建國問。
“大概...五萬吧。”
五萬。上輩子,就爲了這五萬獎勵金,他在兒子們的催促下匆匆籤了字。之後三個月,家裏就沒消停過,天天爲怎麼分吵架。
“知道了。”周建國點頭,“我會考慮。”
兒子們走了,一步三回頭。周建國關上門,靠在門後,望着這個他住了四十年的家。
這一次,他要怎麼活?
院門外,志強和志國並沒立即離開。
“大哥,爸今天不對勁。”志國壓低聲音。
“我也覺得。”志強皺眉,“往常一說拆遷,他比我們還急,說早點分清楚,兄弟和睦。今天怎麼...”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疑慮。
“該不會...”志國遲疑道,“聽了誰的閒話,打算改主意?”
“誰?月芳還是秀雲?”志強冷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們也好意思開口?”
“難說。現在法律上,女兒也有繼承權。”
“爸不是那種人。他老思想,肯定按老規矩來。”志強嘴上這麼說,眼神卻飄忽不定,“不過...以防萬一,咱們得盯着點。對了,老四老五知不知道今天不聚了?”
“我剛打電話了,他們正往這兒趕呢。”
“讓他們別來了,就說爸身體不舒服。”志強點了煙,深吸一口,“晚上咱兄弟幾個先聚聚,通個氣。爸的錢和房子,絕不能落到外人手裏。”
“外人?”
“所有不是咱們兄弟的人,都是外人。”志強吐出一口煙圈,眼神深沉。
而一門之隔,周建國正從抽屜深處翻出一本老相冊。翻開第一頁,是他和老伴的結婚照,黑白照片,兩人都年輕,笑得靦腆。
他撫摸着老伴的臉,輕聲說:“秀英,如果你在,會勸我怎麼做?”
照片不會回答。但院中那叢月季在微風裏輕輕搖曳,像是故人低語。
周建國合上相冊,走到窗邊。透過玻璃,他看到院門外兩個兒子還未離去,正低頭交談。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
他突然想起上輩子臨終前,大女兒月芳跪在床邊哭:“爸,您一輩子想着兒子,可最後照顧您的只有女兒。您後悔嗎?”
當時他已說不出話,只能流淚。
現在,他有機會重來。
這一次,他要好好算一筆賬。不是算錢,是算情,算良心,算這一大家子人心裏,到底還剩幾分真情。
可就在他沉思時,院門突然被推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闖了進來。
是妹妹周建華,那個從小就愛攀比、和老伴不對付的妹妹。她滿臉焦急,一進門就喊:
“哥!出大事了!李建軍那老王八蛋,要把老宅抵押出去!”
周建國一怔。李建軍是他妹夫,李老頭。他們的老宅,那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