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國看着慌慌張張闖進院子的妹妹周建華,心裏咯噔一下。
上輩子,好像也有這麼一出。妹妹急吼吼來找他,說李建軍要把老宅抵押。當時他正忙着自家拆遷的事,沒太在意,只勸妹妹“家裏事家裏解決”。後來聽說那宅子真被抵押了,妹妹鬧離婚鬧了半年,最後還是沒離成。
可這次不一樣。
周建華今年六十二,比周建國小八歲。年輕時是紡織廠一枝花,心高氣傲,嫁給當時在供銷社當主任的李建軍,覺得攀了高枝。誰曾想後來供銷社改制,李建軍下崗,做生意又賠本,家境一落千丈。而周建國在廠裏穩扎穩打,退休後還有養老金,妹妹心裏一直不平衡。
“哥!你聽見沒有!”周建華見哥哥發呆,急得直跺腳。
她穿着件半新的碎花襯衫,頭發燙着小卷,但已花白大半。臉上皺紋比同齡人深,是常年愁苦留下的痕跡。可眉眼間那股子要強勁還在,下巴揚着,像隨時準備跟人吵架。
“聽見了。”周建國走到水井旁,打上來半桶水,不緊不慢地洗手,“坐下說,慌什麼。”
“我能不慌嗎?!”周建華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聲音尖利,“那老東西,背着我把房本偷出去,要抵押給什麼公司!借二十萬!說是要跟人合夥開超市!”
周建國甩甩手上的水,在妹妹對面坐下。陽光透過棗樹葉子的縫隙灑下來,光斑在她臉上跳動。
“開超市?在哪開?”
“就他們家老二單位附近!”周建華越說越氣,“我說那地方不行,人流少,他不聽!還說我不懂生意,拖他後腿!”
周建國沉默。上輩子,李建軍好像真開了個超市,但不到半年就倒閉了。抵押的房子被收走,兩口子租房住,天天吵架。妹妹後來得了抑鬱症,有一次鬧自,被鄰居發現送醫院,五個兒子沒一個去醫院看她的。
“你想讓我怎麼幫你?”周建國問。
周建華一愣,顯然沒料到哥哥這麼直接。她以爲至少要聽一通“家和萬事興”的大道理。
“我...我想讓你去勸勸他。”周建華聲音低了些,“他最聽你的話。你說不行,他肯定得掂量掂量。”
“他爲什麼突然要開超市?”
“還不是看着你們家要拆遷,眼紅唄!”周建華脫口而出,說完又有點尷尬,“我不是那意思...就是,他看着你們能分房分錢,心裏急。他家那三個兒子,沒一個有出息的,都盯着那點家底...”
周建華說着說着,眼圈紅了:“哥,我不像你,有五個兒子。我就一個閨女,還嫁到外地,一年回不來一次。我要真沒了房子,李建軍那要是不要我了,我上哪兒去?”
周建國看着妹妹。上輩子,他很少認真看她的臉。他們兄妹感情一般,年輕時因爲分家產有過矛盾,後來各自成家,走動不多。老伴在世時,嫌小姑子愛攀比、事多,也不怎麼來往。
可現在,他看到了妹妹眼角的皺紋,鬢角的白發,還有那雙和母親很像的眼睛裏,深藏的恐慌。
“房子抵押了,錢誰管?”周建國問。
“當然是我管!”周建華挺直腰板,“我得盯着,不能讓他亂花。”
“那你來跟我說這些什麼?”周建國語氣平靜,“你管着錢,他不就動不了了?”
周建華噎住了,眼神躲閃。
周建國心裏明鏡似的。妹妹哪是想讓他勸妹夫,分明是來找他借錢,或者...想摻和進自家拆遷的事裏分一杯羹。
上輩子,妹妹就旁敲側擊提過幾次,說“老宅是爸媽留下的,也該有她一份”。當時他裝沒聽懂。後來自家拆遷分房,妹妹還來鬧過一次,說當年分家不公平,被兒子們轟走了。
“建華,”周建國緩緩開口,“你家的事,我不好手。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多問一句:李建軍抵押房子,你籤字了嗎?”
“當然沒有!我死也不會籤!”
“那房產證上,是誰的名字?”
“...是我們倆的名字。”周建華聲音弱下去,“得兩個人籤字才能抵押。”
“那你怕什麼?”周建國看着她,“你不籤字,他抵押不了。”
“可是...”周建華絞着手,“他說我不籤就離婚...還說,房子是他家祖宅,本來就沒我的份...”
“法律上,婚後財產夫妻共有。何況你們結婚四十年了。”周建國說這話時,想起上輩子女兒月芳離婚時,爲爭一點財產被婆家欺負的模樣。那時候他怎麼說的?——“嫁出去的女兒,別老想着娘家東西”。
啊。
周建華愣住了。她沒想到哥哥懂這些,更沒想到哥哥會站在法律角度幫她說話。
“哥,你...你支持我?”
“我不支持誰,就事論事。”周建國走到棗樹下,仰頭看那些青果子,“建華,咱們都這個歲數了,有些事得想清楚。房子是自己的退路,沒了退路,腰杆就硬不起來。”
這話像是說給妹妹聽,也像是說給自己。
周建華低下頭,許久沒說話。院子裏靜下來,只有蟬鳴聒噪。
突然,她抬起頭,眼神變得銳利:“哥,你家拆遷的事,怎麼打算的?”
終於說到正題了。周建國不動聲色:“還沒想好。”
“五個兒子,四套房,一百二十萬現金...”周建華掰着手指算,“怎麼分都難。要我說,兒子們都有家了,該靠自己。你和我嫂子辛苦一輩子,該給自己留點。”
周建國心裏冷笑。上輩子妹妹可沒說過這話。當時她勸他“早點分清楚,省得以後麻煩”。
“那你覺得該怎麼留?”
“起碼...留一套房自己住,再留點養老錢。”周建華試探道,“剩下的,讓他們兄弟平分。女兒嘛...給點錢意思意思就行,反正嫁出去了。”
“給多少合適?”
“一家給個兩三萬,不少了。月芳和秀雲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周建華頓了頓,壓低聲音,“哥,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幫你管錢。你知道,我管賬最在行,以前在廠裏就是會計...”
果然。
周建國轉身看着妹妹:“建華,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錢的事,我還是自己管。”
周建華臉色一僵:“哥,你該不會是信不過我吧?我是你親妹妹!”
“親兄弟還明算賬呢。”周建國語氣淡淡,“你剛才不也說了,房子是退路,錢也是。我的退路,我自己攥着。”
這話軟中帶硬,周建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最後,她站起來,拍了拍褲子。
“行,哥,你心裏有數就行。”語氣已經冷了,“那我先回去了。李建軍那事...你要是不方便勸,就算了。”
“我會勸的。”周建國說,“不過不是勸他別抵押,是勸他帶你去公證處,把房本改成你一個人的名字。”
周建華徹底愣住了。
“既然他口口聲聲說房子是他家的,那你就讓他證明。”周建國慢條斯理,“改了名,他再想抵押,也得你同意。他要是真改,說明還有點誠意。要是不改...”他頓了頓,“那你得想想,他到底是真想做生意,還是找借口處理房產。”
這話像一針,扎破了周建華強撐的氣球。她嘴唇顫抖,眼神裏有什麼東西碎了。
“他...他不會改的。”她喃喃道,“上次我說加我名字,他跟我吵了三天...”
“那就沒得談了。”周建國走到院門口,做出送客的姿勢,“建華,哥送你一句話:人到老年,手裏得有點東西。不然,誰都能欺負你。”
周建華深深看了哥哥一眼,那眼神復雜極了——有震驚,有不解,還有一絲被看穿的羞惱。她沒再說,扭頭走了。
周建國關上門,背靠門板,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知道,妹妹這一走,短期內不會再登門了。也許還會在親戚間說他“不近人情”。但那又怎樣?上輩子他倒是“近人情”了,結果呢?
院子裏重新安靜下來。周建國走到那叢月季前,彎腰看花。老伴最喜歡那株粉色的,說像她年輕時穿的裙子。
“秀英,我這麼對建華,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狠了?”他低聲問。
花不會回答。但一陣風吹過,粉色花瓣落了幾片在他肩頭,像溫柔的拍撫。
周建國笑了,有點苦澀。他知道,從今天起,他要做很多“狠心”的事。對兒子,對妹妹,也許...對所有人。
因爲上輩子那個“好心”的周建國,已經死在冰冷的出租屋裏了。
他回到屋裏,從五鬥櫃拿出那個鐵盒,打開存折。五萬塊,是他和老伴省吃儉用攢下的。上輩子,這錢給老三填了窟窿,老三卻說“這點錢夠什麼”。
這次,他要留着。不,不止留着,還要讓它變多。
但一個七十六歲的老人,沒背景沒人脈,怎麼賺錢?
周建國皺起眉。他想起拆遷補償的事。上輩子,爲了那五萬獎勵金,他提前籤了協議。後來聽說,晚籤的幾家,多爭取到一套房。
如果...如果他不急着籤呢?
還有,安置房的位置。上輩子他要的都是現房,在城郊。可後來城市規劃調整,老城區改造,城中心的房子價格翻了幾倍。如果他...
敲門聲又響起。
周建國心裏一緊。又是誰?
“爸,是我,月芳。”
大女兒的聲音,帶着哭腔。
周建國忙去開門。門外,周月芳拎着個布袋子,眼睛紅腫,半邊臉有點腫。雖然她用頭發遮了,但周建國還是看見了。
“怎麼回事?”他心一沉。
“沒...沒事。”月芳擠出一個笑,“給您帶了點包子,我自己包的,您愛吃的白菜粉絲餡...”
她說着要往裏走,但周建國攔住她,輕輕撥開她臉頰邊的頭發。
一道清晰的巴掌印。
“王強打的?”周建國聲音冷了。
月芳的眼淚掉下來,但還在搖頭:“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撞能撞出巴掌印?”周建國把女兒拉進屋,關上門,“月芳,跟爸說實話。”
月芳終於忍不住,捂着臉哭起來。壓抑的、破碎的哭聲,像受傷的小獸。
周建國的心像被揪緊了。上輩子,他早知道大女婿王強有家暴傾向,但總勸女兒“忍忍,爲了孩子”“夫妻打架,床頭打床尾和”。後來月芳被打斷兩肋骨住院,他才後悔莫及,可那時候,他已經自身難保,幫不了女兒。
“他爲什麼打你?”周建國問,聲音在顫抖。
“我...我想找工作。”月芳抽泣着,“婷婷上初中了,花銷大。王強下崗後一直沒正經工作,家裏就靠我那點工資...我想多掙點,去應聘了個超市理貨員,他嫌丟人,說我看不起他...”
周建國閉上眼。上輩子,月芳也提過想換工作,他沒支持,說“女人家有個穩定工作就行了,別折騰”。
“離了吧。”他說。
月芳猛地抬頭,像是不認識父親:“爸?”
“我說,離了吧。”周建國重復,語氣堅定,“明天就去請律師,離婚。爸幫你。”
“可是...婷婷怎麼辦?房子怎麼辦?我...”月芳慌亂地搖頭,“離了婚,我住哪兒?王強不會放過我的...”
“你住我這兒。”周建國打斷她,“房子的事,爸幫你想辦法。至於王強...”他眼神冷下來,“他敢動你一下試試。”
月芳呆呆看着父親,像在看一個陌生人。許久,她“哇”一聲大哭起來,撲進父親懷裏:“爸!我好怕!他真的會打死我的!上次他掐我脖子,我差點、差點就...”
周建國拍着女兒的背,眼眶發熱。上輩子,月芳從來沒跟他說過這些。她總是報喜不報憂,每次來都笑着說“挺好的”。直到她住院,他才知道女兒這些年過的是什麼子。
“不怕,有爸在。”他啞聲說。
可話出口,他心裏也沒底。一個七十六歲的老人,怎麼保護女兒?上輩子,王強連他都打過,說“老東西少管閒事”。
但他必須想辦法。爲了月芳,也爲了秀雲——那個被男人始亂終棄的小女兒,一個人帶着孩子,在服裝廠打工,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
“爸,”月芳哭夠了,抬起頭,眼睛腫得像桃子,“您剛才說...讓我住這兒?可弟弟們...”
“這是我的房子。”周建國一字一句,“我想讓誰住,就讓誰住。”
話音剛落,院門被粗暴地推開。
“爸!您這話什麼意思?!”
是老三周志軍,他站在院門口,臉色鐵青。顯然,他在門外偷聽有一會兒了。
他身後,還站着老大、老二、老四、老五。五個兒子,到齊了。
周志軍大步走進院子,其餘四個兒子跟在後面。五個人,五種表情:老大志強皺着眉,老二志國眼神閃爍,老四志華一臉看熱鬧的表情,老五志偉則低着頭不敢看他。
但有一點相同——他們的目光都落在月芳身上,那眼神裏有不滿,有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
“三哥,你聽錯了...”月芳慌亂地抹眼淚,想解釋。
“我聽得很清楚!”周志軍提高聲音,“爸說這房子他想讓誰住就讓誰住!”他轉向周建國,語氣帶着質問,“爸,大姐要回來住,那我們呢?拆遷分房,是不是也沒我們的份了?”
“志軍!”老大志強呵斥一聲,但顯然不是真心阻止。
周建國把月芳拉到身後,看着眼前五個兒子。午後的陽光很烈,照得人睜不開眼。他眯起眼,目光一個一個掃過去。
這就是他養大的兒子們。上輩子,他死後第三天,就是這五個人,在靈堂前爲了一張存折吵得面紅耳赤。大女兒哭着勸架,被老三推倒在地。
“我在跟我女兒說話,輪不到你們嘴。”周建國聲音不高,但異常清晰。
兒子們都愣住了。父親從未用這種語氣跟他們說過話。
“爸,我們不是那意思...”老五志偉小聲說,“就是...就是問問...”
“問什麼?”周建國盯着他,“問我的房子,我打算給誰住?”
老五縮了縮脖子,不敢吭聲了。
“爸,”老大志強上前一步,語氣緩和些,“我們不是不讓大姐住。但您看,大姐是嫁出去的人了,這要是回娘家住,街坊鄰居怎麼看?王強家那邊...”
“王強打她的時候,街坊鄰居怎麼看?王強家那邊又怎麼看?”周建國反問。
志強被噎住了。
“我今天把話放這兒,”周建國一字一句,聲音傳遍整個院子,“月芳從今天起,就住這兒。誰有意見,可以提。但提了也沒用。”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子般掃過五個兒子:“還有拆遷的事,我改主意了。房子和錢,先不分。我活着一天,東西就還是我的。至於以後...”
他故意停下,看着兒子們驟變的臉色。
“等我死了,你們愛怎麼分怎麼分。但現在,誰也別惦記。”
死寂。
連蟬鳴都仿佛停了。五個兒子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表情凝固。
月芳抓緊了父親的衣袖,手在顫抖。
周建國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別怕。然後,他轉身,拉着女兒往屋裏走。
走到門口時,他停下,回頭看了一眼。
陽光刺眼,兒子們的臉在逆光中模糊不清。但周建國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徹底改變了。
親情、算計、期待、失望...所有的一切,都攤在了陽光下。
而這,只是開始。
“對了,”周建國像是想起什麼,輕描淡寫地說,“今晚我不做飯,你們自便。月芳,咱們進屋,爸給你煮碗面。”
門“吱呀”一聲關上。
院子裏,五個兒子面面相覷。良久,老三志軍一拳砸在棗樹上:“憑什麼!”
“你小點聲!”老大志強瞪他,但臉色也很難看。
“大哥,爸這是什麼意思?”老二志國聲音發緊,“不分了?那我們的房子...”
“我看是大姐搞的鬼!”老四志華啐了一口,“肯定是她在爸面前哭慘,想分家產!”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也好意思!”老三恨聲道。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老大志強陰沉着臉,“爸的態度你們都看到了。他是認真的。”
“那怎麼辦?”老五志偉怯怯地問,“我...我還答應麗麗,拆遷分房就結婚...”
沒人回答。五個人站在烈下,影子縮在腳底,像一團化不開的墨。
而屋裏,周建國系上圍裙,從櫃子裏拿出掛面。動作熟練,手很穩。
“爸...”月芳站在廚房門口,惴惴不安,“弟弟們會不會...”
“會。”周建國打斷她,往鍋裏倒水,“他們會生氣,會不滿,甚至會恨你。”
他點燃煤氣灶,藍色火苗竄起來。
“但月芳,你記住,”周建國轉身,看着女兒,“從今天起,爸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誰都不行。”
水開了,咕嘟咕嘟冒着泡。白霧升騰,模糊了周建國的臉。
但月芳看清了父親的眼睛——那裏面有她從未見過的決絕,還有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父親心裏想的是另一件事:上輩子,月芳在離婚官司中最不利的一點,就是沒有固定住所。如果她能一直住在這裏,如果這房子在她名下...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周建國腦中逐漸成形。
但這個計劃,需要他活得更久一點。至少,要活到把該辦的事都辦完。
他摸了摸口袋,那裏裝着那張寫着“肺部陰影”的檢查報告。
時間,他需要時間。
窗外,兒子們還沒散去,壓低聲音的爭吵隱約傳來。周建國聽着,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
這才第一天。好戲,還在後頭。
只是他沒想到,第一個坐不住的,不是兒子們。
傍晚時分,院門又被敲響了。這一次,門外站着的是大女婿王強,手裏拎着棍子,滿臉戾氣。
“周月芳!你給我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