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晨,漱玉軒的寂靜被隔壁一陣驟然加劇的、仿佛要把肺葉咳出來的劇烈聲響撕破。那咳嗽聲悶重渾濁,中間夾雜着艱難的拉風箱般的喘息,和某種令人不安的、液體翻涌的汩汩聲,持續了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才漸漸轉爲低微痛苦的呻吟。

沈清辭正就着一點點紅糖水,吞咽那硬如石子的雜糧窩頭。聞聲,她動作頓了頓,側耳細聽。這咳嗽聲與昨前已大不相同,不僅更劇烈,聲音質地也變了,從澀撕扯變得渾濁壅塞,仿佛腔裏堵着一團溼厚的棉絮。

“痰飲壅盛,肺氣不宣,恐已成癰……” 她低聲自語,眉頭緊鎖。原主的醫理記憶和現代醫學知識同時在她腦中交匯。肺癰(肺膿腫)在古代是重症,尤其在缺醫少藥、營養不良的情況下,死亡率極高。隔壁那人,病情正在急轉直下。

“春桃,”她放下窩頭,“你去看看,問問昨夜和今晨具體情形。咳嗽的時辰,痰的顏色、質地,是否發熱,有沒有痛。”

春桃臉色發白,顯然也被那可怕的咳嗽聲嚇到了,但她還是點點頭,匆匆去了。

崔嬤嬤憂心忡忡:“娘娘,聽這動靜……怕是惡疾啊。咱們……咱們還是離遠些妥當。您身子還沒好利索,兩個孩子也經不起折騰。” 她的話很實際,充滿了自保的考量。

沈清辭沉默片刻。崔嬤嬤的擔憂不無道理。肺癰有一定的傳染風險(尤其是如果由某些細菌引起),在這個沒有任何防護和消毒條件的地方,接觸重病人無異於賭博。而且,救治需要藥物,更需要精力和資源,她們自己尚且朝不保夕。

但是……昨夜對方送來的陳皮和關於木桶板子的信息,是一種善意的回應。在這個人人自危的冷宮裏,這點微弱的善意聯系,或許比想象中更有價值。更重要的是,醫者的本能讓她無法對一條可能因及時預而獲救的生命完全視若無睹——尤其是在她或許有能力做點什麼的時候。

“先看看情況。” 她最終說道,沒有直接反駁崔嬤嬤,但態度已然明確。

春桃很快回來了,臉色比去時更差,帶着驚悸:“娘娘,那宮女……眼睛都哭腫了。她說她們主子後半夜開始就咳得厲害,痰……痰是黃綠色的,很稠,帶着腥氣,還有……還有血絲。額頭滾燙,一直說口疼得像針扎。她們一點辦法都沒有,水都是冷的……” 春桃的聲音發顫,“那宮女跪下來求我,問娘娘還有沒有別的法子,說她們主子……快不行了。”

情況比她預想的更糟。高熱、膿痰、痛、咯血——肺癰成膿期的典型症狀。必須盡快處理,否則一旦膿腫破潰或全身感染,難救。

沈清辭迅速在腦中搜索對策。中藥方劑如千金葦莖湯、桔梗湯等是經典選擇,但藥材哪裏來?葦莖(蘆)、薏苡仁、桃仁、冬瓜仁、桔梗、甘草……這冷宮裏,怕是影子都見不到。

等等……蘆?水邊植物。冷宮有廢井,附近或許有溼地帶。薏苡仁?那是糧食,她們沒有。但或許有替代品?還有魚腥草,清熱解毒排膿消癰的良藥,喜溼,常在溝邊、溪畔生長……冷宮範圍內,會不會有?

還有物理方法。肺癰需要引流通暢。引流?鼓勵咳嗽排痰?這些不需要藥物,但需要病人配合和護理。

“春桃,”她站起身,雖然依舊虛弱,但眼神銳利,“你帶我去隔壁院子。崔嬤嬤,你看好孩子,不要跟來。”

“娘娘!不可!” 崔嬤嬤大驚失色,“您的身子怎麼能去病氣這麼重的地方!再說,那萬一……”

“嬤嬤,”沈清辭打斷她,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心裏有數。有些事,看到了,就不能當作沒看到。你看好宸兒和玥兒。” 她第一次用了記憶中爲孩子們想的名字,語氣裏的決絕讓崔嬤嬤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只能焦慮地看着她和春桃走出門。

隔壁院子比漱玉軒稍大,也稍微整齊些,至少正屋看起來還算完整,但同樣荒涼破敗,院中雜草叢生。一個瘦骨嶙峋、面色蠟黃的小宮女正站在正屋門口抹淚,看到春桃引着沈清辭過來,愣了下,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起頭來:“奴婢叩見……叩見……” 她一時不知如何稱呼這位廢後。

“起來,帶我去看看你們主子。” 沈清辭沒時間客套,徑直向屋內走去。

屋裏光線昏暗,氣味渾濁。一股濃重的病氣、痰腥味和劣質炭火(似乎剛熄滅)餘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靠牆的木板床上,一個人影蜷縮在單薄的被褥裏,正發出壓抑的、痛苦的咳嗽聲。

走近了看,那是一位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子,即使病容憔悴、雙頰凹陷,仍能看出原本姣好的容貌,尤其是眉宇間一股揮之不去的倔強甚至桀驁之色。她頭發散亂,嘴唇裂,臉頰泛着不正常的紅,額頭布滿冷汗。聽到動靜,她費力地睜開眼,眼神起初渙散,隨即聚焦在沈清辭臉上,閃過一絲驚愕、戒備,以及深切的痛苦。

“你……是隔壁……沈……” 她的聲音嘶啞破碎,每說一個字都像在拉鋸。

“我是沈清辭。” 沈清辭在床邊停下,沒有靠得太近,“你別說話,省些力氣。” 她快速觀察着對方:呼吸急促(頻率快),鼻翼煽動,口唇有輕微紫紺(缺氧表現),指甲床顏色尚可。她示意那小宮女:“把窗戶開一點縫隙,透透氣,但要避免直接吹風。有熱水嗎?給她喂一點。”

小宮女連忙照做,端來半碗溫水。床上的女子就着她的手喝了兩口,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小宮女慌忙用一塊髒污的布巾去接她咳出的痰液。沈清辭瞥了一眼,痰液黃綠黏稠,夾雜着明顯的血絲和泡沫,腥氣撲鼻。

“這樣多久了?最初可是受了風寒?” 沈清辭問小宮女。

“回……回您的話,”小宮女帶着哭腔,“我們主子……是柳美人。入秋時淋了雨,就有些咳嗽,一直沒好利索。冷宮裏缺醫少藥,拖拖拉拉的。前些子突然就加重了,咳得夜不寧,這兩天更是……” 她說不下去了。

柳美人?沈清辭在原主模糊的記憶裏搜尋。似乎有點印象,隱約聽說先帝時有個頗爲得寵的樂坊舞姬出身的美人,性子潑辣,後來不知因何觸怒太後,被貶斥……難道就是眼前這位?

“柳美人,”沈清辭看向床上氣息奄奄卻仍睜着眼看她的女子,“你的病是肺癰,熱毒壅肺,血肉腐敗成膿。必須盡快排膿解毒,否則有性命之憂。”

柳美人眼神波動了一下,扯出一個近乎嘲諷的虛弱笑容:“肺癰……咳咳……命……呵,在這地方,有區別麼……” 話語裏是濃得化不開的絕望與灰心。

“有。” 沈清辭回答得斬釘截鐵,“想死很容易,但既然你還撐着一口氣等到了今天,就該試試能不能活。我可以試試幫你,但需要你全力配合,也需要一些東西。過程不會舒服,甚至有些難熬。你願不願意試?”

柳美人定定地看着沈清辭。眼前的廢後,臉色蒼白,衣着寒酸,身形單薄,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清澈明亮,裏面沒有同情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冷靜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這種眼神,柳美人在最得勢時,在某些執掌生大權的人眼裏見過。

她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咳得渾身顫抖,眼淚都迸了出來。好容易平息,她喘着氣,啞聲道:“都……都這樣了……還有什麼……不敢試的……你說,要我怎麼……配合……”

“好。” 沈清辭點頭,立刻開始布置,“第一,你需要多喝水,溫的,盡可能多喝,稀釋痰液,利於排出。第二,我會教你一種,每天幾次,利用重力幫助肺部膿液流向大氣道,方便咳出。第三,我會去試着找幾樣草藥,可能需要你院裏這個小丫頭幫忙。第四,痰盂裏的污物必須及時清理,最好用草木灰掩蓋,窗戶定期通風,你們倆用的布巾分開,盡量用熱水燙洗。能做到嗎?”

柳美人艱難地點頭,眼神裏死灰般的絕望中,似乎燃起了一點點微弱的火苗。那小宮女也連連點頭:“能做到!奴婢一定能做到!”

沈清辭先教柳美人進行引流:俯臥,頭低腳高,輕輕叩擊背部。柳美人此刻極度虛弱,本無力保持俯臥,只能半靠着,由小宮女輕輕拍背。即使這樣,也誘發了劇烈的咳嗽,又吐出幾口濃稠的膿痰,腥臭異常。吐完後,柳美人喘息着,卻感覺口那團堵着的悶痛似乎鬆動了極其細微的一絲。

“就這樣,每天三四次,每次一刻鍾左右,咳痰時不要用力過猛,緩着來。” 沈清辭叮囑。

接着,她帶着春桃和那個叫小荷的宮女,開始在柳美人的院子裏及周邊尋找可能的草藥。重點目標是魚腥草(蕺菜)和蘆。魚腥草喜陰溼,常在水邊、溝渠旁成片生長,有特殊的魚腥氣味,很好辨認。蘆則是蘆葦的地下莖,也需要浸水。

冷宮深處,靠近一段廢棄宮牆的排水溝旁,她們果然發現了一片枯黃倒伏、但莖尚存的魚腥草!雖然已過季,但地下莖或許還有效。更幸運的是,在一處半涸的淺窪地邊緣,找到了幾叢殘存的蘆葦,挖出了幾段還算新鮮的蘆。

“魚腥草,全草清熱解毒,消癰排膿,尤其是肺癰要藥。蘆,清熱生津,也能排膿。” 沈清辭一邊指揮小荷挖掘,一邊簡單解釋,“把它們洗淨,魚腥草莖和蘆一起,盡量搗爛,煮水。煮出來的水,味道可能不好,但一定要讓你主子盡量多喝。同時,繼續用之前的蒲公英、車前草輔助。”

小荷如獲至寶,捧着那些帶着泥的莖,眼淚又涌了出來。

回到漱玉軒,沈清辭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剛才全神貫注不覺得,此刻鬆懈下來,產後未愈的身體立刻提出了抗議,小腹隱隱作痛,眼前也有些發花。崔嬤嬤連忙扶她坐下,遞上剩下的半碗紅糖水,又是心疼又是後怕地念叨:“娘娘您也太不顧惜自己了!那柳美人要是……要是過了病氣給您,可怎麼是好!”

沈清辭喝了口水,緩了緩,才道:“嬤嬤,我知道風險。但你看,我們找到了魚腥草和蘆。這些東西,不僅柳美人需要,我們自己備着些,萬一有個咳嗽發熱,也是救急的。在這冷宮,多一個能互相照應的人,或許就多一分活下去的機會。柳美人……不像是個會背後捅刀子的人。” 她憑的是剛才那一瞬間的眼神交鋒,一種直覺。

崔嬤嬤嘆了口氣,不再多說。她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更擔心自家主子的安危。

午後,王瘸子來送飯時,沈清辭注意到他往柳美人院子的方向多看了兩眼,但依舊沒說什麼,放下籃子就走。今的湯裏,蘿卜片又多了兩片。

又過一,柳美人院裏的咳嗽聲依然頻繁,但那種要命的、窒息的悶響似乎減少了,咳嗽的聲音變得“清亮”了一些,據小荷偷偷來報,痰的顏色從黃綠開始轉向黃白,腥味也淡了些,發熱似乎退了一點點。

魚腥草蘆水起了作用!雖然效果緩慢,但確實在向好的方向扭轉。柳美人勉強能靠着坐一會兒了,眼神裏那點求生的火苗,旺了些。

這天下午,小荷又來了,這次手裏拿着兩塊邊緣毛糙但還算厚實的舊木桶板子,正是之前提過的。“我們主子讓送來的,說給娘娘打井用得上。還有……” 她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褪色的錦囊,“這是我們主子以前……得的賞,裏面是幾顆金瓜子。她說,救命之恩無以爲報,這個……請娘娘務必收下,或許……或許能換些緊要的東西。”

沈清辭看着那錦囊,沒有立刻去接。金瓜子,在冷宮外是硬通貨,在冷宮內卻可能是催命符。但柳美人此時拿出這個,意義非凡。這不僅僅是謝禮,更是一種信任,一種將自己部分“身家性命”托付的表示,也是一種結盟的投名狀。

“板子我收下,正好需要。金瓜子,” 沈清辭沉吟道,“你拿回去,告訴你們主子,她的心意我領了。但這東西現在拿出來太扎眼,先收好,或許以後真有急需時再用。眼下,我們更需要互相扶持,把眼前的難關渡過去。”

小荷似懂非懂,但依言將金瓜子收了回去,鄭重地行了個禮。

送走小荷,沈清辭拿起那兩塊木桶板子。木質厚實,雖然舊了,但比那些糟爛的木椽子強得多。她心中已然有了加固簡易轆轤和制作一個更可靠提水桶的初步構想。

井台邊,那瓦罐裏靜置了一夜又一天的水,上層已經變得清澈許多。沈清辭舀出一點,煮沸,待溫度適宜後,自己先嚐了一口。水有淡淡的土腥味,但並無異味,吞咽後也無不適。

成了。雖然遠稱不上好水,但至少是相對安全、可飲用的水源了。

她將水分給崔嬤嬤和春桃,也給兩個孩子喂了一點溫開水。有了相對可靠的水源,生存的基石,又穩固了一分。

夜色中,沈清辭聽着隔壁院中傳來的、不再是撕心裂肺而是略顯疲憊的咳嗽聲,看着手邊那兩塊粗糙的木桶板子,輕輕吐出一口氣。

柳美人的肺癰,是危機,卻也成了她在這冷宮真正立足、建立第一個可靠盟友的契機。醫術,是她目前最鋒利的武器。而信任與互助,或許是比任何武器都更珍貴的東西。

只是,救了一個柳美人,會不會引起其他注意?這冷宮看似死寂,誰知水下有沒有暗流?

她望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夜空。路,還長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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